“我們多年的教學,讓學生多去寫空幻的話題,虛假與平和的東西太多。這原因大概是缺少思想的碰撞,思路在別人的身上,出格的精神甚少!
白話文學的經驗與古文的經驗,其實形殊而理一,中國的文章氣脈,割斷起來去講,總還是有些問題!都P文字——人大附中學生這樣練筆》一書是人大附中學生在老師的指導下對“文章學”所做的一種探索,中國人民大學教授孫郁受邀為該書評點,撰寫序言,并談到了對當下中學生寫作的看法。
自從桐城派的文章被逐出文壇,文學教學與語文課堂,都不太講文章學,許多大學的文學史課偶有涉獵,亦言之不多。民國初年,說桐城派壞話的人,都有些底氣,多能寫一手好的文章。那是受到西學影響之故,但內在的功底亦含有古文的妙意,他們未必意識到此點。而后來白話文學的八股調漸多,連方苞、姚鼐那樣的文字也沒有了。這對文章學的發展,是一個不幸。白話文學的經驗與古文的經驗,其實形殊而理一,中國的文章氣脈,割斷起來去講,總還是有些問題。
對此意識最為清楚的,大概是中學的老師和散文家。自葉圣陶、夏丏尊起,已有了理論的摸索,后來呂叔湘、張中行倡導文章的理路的訓練,功莫大焉。這個傳統,已經深入人心,而做好此事,卻并不容易。前不久讀到人大附中的學生的文章選,看到指導教師的訓練理念和學生的實踐,頗有感觸,覺得是葉圣陶那代人精神的延續,對當代文章學理念的充實都有可借鑒之處。這一本學生的隨筆,古今的文脈,在此不是隔膜,而是連貫起來了。
許多知識可以在課堂上傳授,但作文卻另有一路,有時顯得無跡可求。古人的辦法是多讀、多思、多寫,那確也是一種選擇。桐城派對于義理、考據、詞章的講究,就有一點這樣的意味。而白話文的寫作,道理是一樣的。王艷老師是懂得其間妙意的人,選擇了許多的辦法催促學生,在文章的世界尋找自己。一是學會模仿,從課文里找到自己的行文邏輯。一是讓學生逆向思維,任意談論自己的觀點,不刻意追求什么樣式。還有的是通過討論,形成自己的思路,達到各抒己見的目的。印象深的,是老師對學生獨立思考的引導,這是學生文章大有進步的原因之一。仔細想來,這背后,有我們看不見的規律在。
這本學生的隨筆,最大特點是言之有物,思想的含量很高,沒有被八股的東西所擾。老師的引領方式引起我的興趣。有按部就班的仿照、延伸閱讀,有打破常規的個性練筆。從經典文本讀后感寫作的培養,再到回到己身的冥思,讓學生不是匍匐在前人的思路里,而是學會懷疑,自己判斷。哪怕觀點錯誤,亦是自己的偶得,乃血管里流出的聲音,不是套話里的羅列。比如講授沈從文的《邊城》的時候,便讓學生看看汪曾祺的《受戒》,相近傳統里不同意趣,則使人忽然悟出玄機,知道審美的萬千變化與內在的脈息。這樣的引導,是深通文學史的一種訓練,老師就不僅僅是課文的分析者,也有了作家的文章學的思路,其思路與古人的妙悟暗合,離當代文章家的理路亦近,穿透力是強的。
我很喜歡他們的討論方式!独子辍返慕虒W,看出開放性的特點,學生對人物的不同理解,看出訓練有素,與老師的思路多有差異。這個選題的價值在于沒有定論,宿命的話題,是用邏輯無法解析的,但在不同思路里的撞擊中,審美的神經經受了洗禮,詩意與哲思便在心底刻下痕跡,是可以形成認知世界的暗功夫的。對孔子的討論更有意思,學生的觀點多種多樣,亦有會心之處。老師訓練的路數里一直貫穿著五四那代人的思想,不是以奴性的眼光打量遺產,在理解與同情中,多了個人主義的視角,批評的話語也水到渠成地出現在文章里。
中學生寫作,是走步的嘗試,只要能讓大家自由言志,有骨有肉即可。幼稚并不可怕,關鍵是能否心口一致或文言一致。不過這也會出現一些問題,我也在學生的作業里看到不同的理念,比如張笑天同學《論世貿雙塔的倒掉》,乃模仿魯迅的文章,諷刺美國的霸權主義。作者以“惡有惡報”、“多行不義必自斃”來形容美國受到的攻擊,不免國家主義的氣量,乃當下思想環境的必然產物?墒俏乙苍跁凶x到梁少恒同學《關于日本地震》那篇非民族主義的文字,普世的意識就有生命的溫度,考慮問題則非意識形態化的。這種不同的思路的文章,可以給讀者一種思考。對比是重要的。附中的老師對各類文章的寬容,可見自由的思想已滲透骨髓,乃健全理念的閃爍。我們于此可得的,是獨思的成果。教育的目的,乃讓人獨立思考,“始之于懷疑”是重要的,能否“終之于信仰”那是另一個問題。前者的重要性,我們的前人早就說過的。后者的可意,是要慢慢鍛煉方可達到的。
文章學不是凝固的形態,乃催促生命的內覺不斷豐富的內力。王艷老師在講述經典作品的時候,總有一絲不滿與遺憾,就是覺得作品的時空感與今人的距離。她在看過了諸多的經典作品后,覺得不能以古人的是非為是非,尋找的是一種陌生的感覺,一種表達的突圍。那是一種超越舊識的沖動。五四那代人遠離桐城派,就是看到經典被凝固化的可怕,現實性的凝視與自我生命覺態的召喚,才可至于無我之境。王艷老師說,現今有些高考滿分作文,似乎缺少了什么,那缺少的部分,恰是今人應注意之所在:
少的是什么呢?似乎缺少那么點兒少年人的青澀,缺少真正有創見的思考,缺少了與真實生活的親近感……基于此,我們倡導擯棄那種僵硬的模式化的虛浮華美的文風,倡導一種也許不那么整齊,也許會有點粗糙和幼稚,但一定是指向寫實方向的文風。
這個看法,與胡適當年的思路頗同。胡適生前一直主張寫實主義,不為套路所囿。在辭章上,他自己寫不出怪誕幽默的文字,但對那些有個性的文章是喜歡的。講到新文化的幾位文章家的時候,就看重那些不正襟危坐的文字。文章太正經,易成為假道學的遺存,不易產生審美的力量。胡適覺得新文學作家中,有些人是有逆忤精神的,詞語與句式與常人不同,反邏輯的亦偶有出現,遂有了迷人的趣味。他分了幾種類型,其中第二類頗為有趣:
第二是有意夾點古文調子,添點風趣,加點滑稽意味。吳稚暉先生的文章有時是有意開玩笑的。魯迅先生的文章,有時是故意學日本人做漢文的文體,大概是打趣“順天時報派”的,如他的《小說史》自序。錢玄同先生是這兩方面都有一點的:他欣賞吳稚暉的文章,又極賞識魯迅兄弟,所以他做的文章也往往走上這一條路。(《整理國故與打鬼》)
我們多年的教學,讓學生多去寫空幻的話題,虛假與平和的東西太多。這原因大概是缺少思想的碰撞,思路在別人的身上,出格的精神甚少。附中的教學一直鼓勵學生的思想性,就產生了諸多有個性的作文。王昕明同學解析王小波《一只特立獨行的豬》,就很有意思,文字間是自我的覺悟!拔覀儾荒鼙粻恐亲幼,要做自己思想的主人”。馬悅然同學批評朱自清的文章“教給我許許多多描寫的技法,卻沒有帶來思考與啟迪”。都是悟道之言。他們的文章好,與這種越界的思維不無關系。
天下的好文章,用前人的話說,“其文之澄然而清,秩然而有序”,那是不錯的。文章之法,常常在無法之中,無法之法,乃為真法。古人早就看到了此點,后來的人將此教條化起來,便忘掉了真意。中國的考試教育歷史久遠,八股文盛行,遂淹沒了人的智慧。我看人大附中的學生文章,可以駐足者多多,那是深味義理、考據、詞章的人的選擇,沒有把文章弄到無趣的地步。這要感謝他們的讀書環境,有幾位好的老師,一些活潑的同道,便不會成為文字的奴隸?荚嚥贿^功利主義的關口,既可通往黑夜,也能走進黎明。至于文章呢,前人謂之敲門磚,有的能成智慧的旗幟。敲門磚總要落在地上,而旗幟是飄揚的。人大附中的學生能夠在沉落的教育界升起自己的哲思,把個性主義高揚在精神的天幕上,這對八股化的應試教學,真的是一種嘲弄。走此路者,那是有福了。
◎孫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