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1949年中蘇呈遞國書儀式的見證者,他是95歲俄羅斯著名漢學家謝爾蓋·齊赫文斯基
我走近了你,中國
齊赫文斯基畫像 高 莽繪
涅瓦河沿岸風光莫斯科的郊外,像歌中吟唱的一樣,靜謐、美麗。
療養院的廊道,一位白發先生緩緩踱步。
呵!窗外的葉子又黃了。近一個世紀的人生旅程,他從列寧格勒到莫斯科,從新疆,到重慶,再至北京……總是在告別,卻總是再回歸。就像這窗外的葉子,一茬接一茬。
他在等待,等待著從中國遠道而來的新朋友,也等待著與他們一起返回歷史現場。黑色拐杖撞擊著地面,“咚—咚—咚”的聲響,干脆、硬朗,仿佛那是來自記憶深處的召喚。
“俄羅斯科學院主席團顧問、俄中友好協會理事會名譽主席,齊赫文院士!彼蛟L者遞上中文名片。齊赫文是他唯一的中文名字。
齊赫文的故事,該從何處講起?
1935
叩開漢學大門
第一位“導師”是孔子
1935年9月1日,列寧格勒哲學、歷史、文學和語言學院中文班開學,也是齊赫文17歲生日。身材魁梧的瓦西里·阿列克謝耶夫院士走進教室。院士打著黑色領結,用粉筆寫下一連串漢字。大多數人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文字,大家一筆一畫描摹著,不知不覺過去了一個課時。第二節課,院士又用俄語寫出了這段文字的譯文!皩W而時習之,不亦樂乎!彼f:“這是生活在公元前5世紀的中國古代哲學家和教育家孔子的名言,我希望你們都能記下它!
這大概是少年齊赫文經歷過的最忐忑的生日。他無心享用生日晚餐,一頭扎進書房,一遍又一遍抄寫漢字課文,直至深夜。這句誕生在2000年前的中國哲言難倒了大部分新生,讓人望而卻步。它卻成了齊赫文珍藏一生的座右銘。
他是新生中唯一自愿報名學習漢語的。讓這個從未到過中國的俄羅斯少年樹立志向的,是3位文化“擺渡人”。一位是鄰居漢學家阿列克謝耶夫院士。父親經常與這位鄰居隔著柵欄交談,齊赫文幾乎每次都能聽到有趣的故事,它們大多與鄰邦中國的文化和歷史有關,令他十分向往。還有兩位中國藝術家——畫家徐悲鴻和京劇藝術家梅蘭芳。1934年,徐悲鴻應邀在莫斯科舉辦“中國近代畫展”,隔年春天,梅蘭芳在莫斯科、列寧格勒巡回演出15場,蘇聯電影大師愛森斯坦用鏡頭記錄了梅蘭芳的《虹霓關》。東方寫意美學,在少年齊赫文的心里埋下了種子。
學中文比想象中難得多。列寧格勒哲學、歷史、文學和語言學院的老師都是蘇聯杰出的漢學家?上н@些漢學家沒有人會講漢語,學生們只能根據語言學家趙元任的語音課錄音學習。第三年結束時,最初編入中文班的28名學生,只剩下兩名,齊赫文是其中之一。
就這樣,齊赫文邁進了漢學神秘的大門,第一位未謀面的老師便是孔子,而孔子“教”的第一課,便是東方哲言。
1949
見證“開國大典”
“馬上發電報給莫斯科”
那個在燈光下、一遍遍抄寫漢字課文的少年,也許不會想到,自己真切地記錄了新中國從誕生到成長的大時代。14年后,距離列寧格勒8000公里之外,一個五千年文明的古國,正經歷著新生!
他記得,1949年10月1日,天氣晴好。故宮前的巨大廣場籠罩著歡樂的氣氛,紅旗招展,鼓樂齊鳴,大家興奮地交談著,人們還舞起了大秧歌。齊赫文此時已是蘇聯駐北京總領事,也是唯一坐在觀禮臺觀禮的外國使節。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天安門城樓上——新選舉產生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成員都在那里。而齊赫文的目光,迫切搜索著城樓上的另一群人——由著名作家、社會活動家法捷耶夫和西蒙諾夫率領的蘇聯社會團體代表團。他們已乘火車在當天早晨抵達北京,為了一個東方大國的新生而來!疤K聯文化界人士見證新中國的誕生,這在中蘇關系史上具有非凡的象征意義!睍r隔六十載,齊赫文依然激動不已。
剛從天安門回到東交民巷37號總領館,齊赫文就見到了周總理的秘書韓敘。韓敘帶來一封正式信函,這封信的復印件被齊赫文珍藏至今——
蘇聯駐北京總領事齊赫文斯基先生:
茲通知您,今天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主席毛澤東發表了公告。
現具函將此公告送達給您,并希望您轉給貴國政府。
我認為,中華人民共和國與世界各國之間建立正常外交關系是必要的。
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外交部長 周恩來
1949年10月1日于北京
事關緊急,齊赫文馬上著手翻譯,為了更準確地傳達內容,他與韓敘用英語和漢語反復確認一些詞句。一再確認無誤之后,他吩咐工作人員道:“馬上發電報給莫斯科!”
這一夜,極其漫長又極其短暫。第二天早8時,齊赫文的房門便被匆匆敲響,值班人員弗拉基米爾急促的聲音傳來:“我聽到了莫斯科廣播電臺的廣播,蘇聯向全世界宣布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
“莫斯科與北京有5個小時的時差,當時還在工作中的斯大林接到了這封電報,隨后命令發給各大報社電臺!95歲的齊赫文眼中閃耀著別樣的光彩,“蘇聯由此成為第一個承認新中國的國家!
10月2日,蘇聯外交部第一副部長葛羅米柯向周恩來發來電報:“……由于力求與中國人民保持友好關系的始終不渝的意愿……蘇聯政府決定建立蘇聯與中華人民共和國之間的外交關系,并互派大使”。10月3日,周恩來復電葛羅米柯。10月4日,蘇聯首任駐中華人民共和國大使羅申由莫斯科啟程,6天后抵達北京。羅申是外國派駐新中國的第一位外交官。
應周恩來的邀請,齊赫文擔任了兩國呈遞國書儀式的非正式顧問。記憶里,這個莊重的歷史時刻清晰如昨:1949年10月16日,羅申由使館高級官員陪同來到中南海懷仁堂的一間會議廳,著金絲刺繡外交禮服、腰帶佩劍、胸掛勛章和獎章的蘇聯外交官們站成一排,等候著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主席毛澤東的到來……
這個場景,被相機定格——擔任翻譯的齊赫文站在羅申一側,他戴著一副眼鏡,腰間佩劍,神情莊重,雙手托著的或許就是翻譯文稿。那年,齊赫文31歲。像剛剛誕生的新中國一樣,英姿勃發。
2014
故事仍在繼續
“中俄友好的未來在青年”
“歷史的道路不是涅瓦大街上的人行道,它完全是在田野中前進的,有時穿過塵埃,有時穿過泥濘,有時橫渡沼澤,有時行經叢林!倍砹_斯作家、哲學家車爾尼雪夫斯基曾說。然而,在大時代的洪流下,又有幾人能獨具穿越歷史的慧眼?
受涅瓦河水和俄羅斯文化滋養的齊赫文,盡管前后只在中國工作生活了7年,但與中國結下了不解之緣?v使上世紀后半葉兩個國家各自風云變幻,但唯有文化的共鳴,成為他一生寄情中國的精神紐帶。
他記得,接觸的第一個中國人是孫科。
1939年,克里姆林宮莫洛托夫會客室。齊赫文被派為斯大林同中國國民政府立法院院長、孫中山之子孫科的談話擔任翻譯!澳愫!”齊赫文用中文向孫科打招呼!澳愫,年輕人,你懂中文嗎?”孫科面有難色:“雖然我是中國人,但我在南粵長大,我的中文在中國都沒有人能聽懂! 這是齊赫文學習中文以來,見到的第一個中國人;蛟S得益于此,他后來得到宋慶齡的幫助,致力于孫中山研究,先后完成了《孫逸仙的對外政策觀點和實踐》等著作。
他難忘,中國早期革命者的風范。
新中國成立前夕,他與蘇聯援華專家組負責人科瓦廖夫在香山雙清別墅見到了毛澤東。齊赫文向毛澤東提了三個問題:如何看待康有為以及19世紀末的改良派?將對中國資產階級實行什么政策?可否將漢字拉丁字母化?毛澤東斷言:漢字是中華民族的瑰寶,任何字母也替代不了。
1957年,受茅盾邀請,齊赫文與曾任《真理報》副總編輯的茹科夫訪問中國。在中南海,他們與周恩來交換了很多關于國際問題的看法。茹科夫關心的是:中國將在什么時候加入聯合國?周恩來則用孫悟空最終被接納的故事回答了他們:最終,我們會加入聯合國的。
關于中國的故事,還有很多。他把這些思考置于學術研究的維度中,作為孫中山、周恩來研究專家出版12部著作、發表500多篇文章……現在則忙于10卷本著作《中國歷史:從古代至21世紀初》的出版事宜。
“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眱蓚國家之間的交往,又何嘗不是如此?
“中俄的政治交流正沿著正確的軌道前進。我和很多俄羅斯漢學家已經注意到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的‘中國夢’構想,也很贊賞中國政府正在推動的文化傳播工作。這能讓世界人民更好地了解中國,了解中國在世界上的作用!睂R赫文來說,目前最大的愿望就是,“中俄兩國青年能夠永遠做好朋友,因為中俄友好的未來在青年!”
臨別時,齊赫文贈予訪者兩件禮物:一件是俄中友協副主席庫利科娃的著作《俄羅斯中國人民交往》,書中贊美了孕育生長在中俄民間的美好情誼。另一件,便是朋友們為他95歲生日制作的卡片。小小卡片上,翠綠的底色彰顯著勃勃生機,身著禮服的齊赫文,胸前綴滿了各式榮譽勛章,目光如炬,如1949年10月16日呈遞國書時一樣。
齊赫文說:“我這一生,多半與中國有關。是歷史命運的共同性將俄羅斯與中國聯系在了一起!
而托爾斯泰說:正確的道路是這樣的,吸收前輩所做的一切,然后再往前走。
齊赫文與中國的故事,始于1935年,但今天,故事遠未結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