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陽著述過身,又究竟為何身后寂寂落寞?原因眾多,歸根結底有一條:高陽終究是一個率真的文人,他一生都不善于,亦不屑于營銷自己。
高陽生平
高陽,本名許晏駢,以歷史小說而聞名于世。一生著作約90余部,105冊,讀者遍及全球華人世界。其中《慈禧全傳》、《紅頂商人胡雪巖》、“紅樓夢斷”系列等使他成為當代知名度最高的歷史小說家之一。
高陽祖上有著輝煌的歷史,到了高陽一代,家族的輝煌業已夢幻泡影。高陽成長于動蕩變亂的年代,少年失父,只讀到高中便再無深造機會。23歲考進空軍軍校做職員,后隨校遷徙臺灣。1951年開始業余偵探言情小說創作,啼聲新試,竟然得大眾好評。1964年,高陽創作第一部歷史小說《李娃》一鳴驚人,連載該小說的報紙因之訂量激增,出單行本后居然再版20次。高陽寫歷史小說之濫觴由茲肇始。
1957年,高陽被推薦給國民黨參謀總長當秘書。然而,“臣本煙波一釣徒”,高陽兩年后在上尉軍銜上辦理資遣,脫離了軍界。這一時期,高陽的歷史小說創作已經進入榮發階段。他自擬筆名“龍大野”,寓意脫離了軍旅生涯中森嚴紀律、紛雜人事的束縛擾攘,如龍行大野,隨心所欲。此后數十年,高陽一方面在報社供職,撰寫社評時論專欄,一方面毫不間斷自己的歷史小說創作。
高陽一生出版小說91冊,已甚于著作等身。與作者本人魚龍寂寞秋江冷相對比,他所著的歷史小說,卻一版而再版,再版而三版,三版而四版,以至于熱熱鬧鬧,絡繹不絕。
高陽感情之途多坎坷,49歲才同22歲的空軍少將郝中和之女郝天俠結婚。年過半百乃育一女,取名議今。父親說古女兒議今,頗具諧趣。高陽品行敦厚,是詩酒風流的性情中人,郝女士亦賢惠而溫善。惜乎琴瑟不調,漸成怨偶,終于協議離婚。年屆耳順的單身漢高陽,很快結識了后半生的紅粉知己吳菊芬,雖始終不曾有過婚約,但私下里,他卻另外擁有一妻一子。
高陽與酒
宋人林逋以梅妻鶴子聞名,高陽曾言:茶如隱士,酒似豪俠。亦以酒子書妻自詡。高陽之嗜酒,絕非只圖買醉之俗客,從不曾酒后失態或借酒撒瘋,每至酩酊,則逸興橫飛,腹笥大開,娓娓道來各種關于飲酒的歷史掌故,妙語叢生,口吻生花,旁聽者不飲亦醉。后來索性在自己的專欄連載《高陽酒話》,被譽“篇篇精彩絕倫,字字酒香四溢”。當年旅居香港,中午如無飯局,則獨享一份油雞、一碟酸果,一份生滾牛肉粥,外加一扁瓶金牌馬爹利,陶然微醺,怡然自得。及至一月后離港返臺,窗下馬爹利扁瓶,已蔚然成行矣。
武俠作家古龍,亦酒中豪客。作家燕青曾對高陽驚嘆:“古龍豪飲,一大杯酒可以直接倒進肚子里,仿佛可以省略喉管之旅!备哧枔溥暌恍,又搖頭:“這哪里是喝酒,分明是在糟蹋酒!彪m然喝法不同,古龍確系高陽性格契合,酒道投緣的朋友。古龍英年而逝,生前好友購買48瓶XO威士忌灑向墳塋祭奠。高陽在場見證,既傷良友之逝,復感世事無常。更覺得人生有酒且須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大導演李翰祥系高陽好友,初進高門,連稱怪哉。因為大作家高陽的書房四壁兀立,根本見不到書,隨處可見的居然是成行成列的威士忌、白蘭地空酒瓶。其實,高陽非但自己就是一個兩腳書櫥,也藏書1500冊,不過另有安置所在。
也有因酒引起的尷尬,1987年高陽訪問日本,特地攜帶十二窖齡威士忌兩瓶、白蘭地一桶,預計可供往返六日之微醺。孰料才到大阪,在旅館前臺竟然被順手摸走一桶白蘭地。高陽大笑,不意東瀛島國亦有此雅致可人之扒手,便饒他一醉何妨?次日黃昏抵達京都,推掉招待宴會,急不可耐地攜作家張大春到一家看上去富有日本風情的酒亭尋味,結果酒薄菜劣,掃興而出,隨身攜帶的一瓶威士忌竟因躲避街頭滑板少年墜地破碎。漂洋過海的好酒徒染六街塵土,兩人大眼瞪小眼,呆立街頭。幸好反倒因此有了意外收獲,高陽發現了一種日本自產的威士忌,居然也很合口味。
高陽善飲圈內聞名,于是乎很多人附會“高陽”之名,為高陽酒徒之自稱。實則高陽乃是錢塘許氏之郡望,初寫歷史小說階段以此為筆名,后來聲望鵲起,這兩個字成了保證讀者的金字招牌,“想改,編輯先生也不容許了”。詩人痖弦善解人意,尊高陽為“大飲者”,頗得真味。
高陽與寫作
高陽總結歷史小說創作談:“文不求其深奧,詞不避免俗套;事不越于常軌,人不過分虛矯;說不多用懸疑,解不妨多嘮叨;速不失之急躁,緩不原地回繞;情不輕寫淡描,境不虛構捏造;雖云末學小道,亦足另眼細瞧!72字,足可啟迪后來者。
高陽曾對張大春說:“值得寫進小說的歷史人物,大抵不過圣君賢相良將高僧名士美人六者,倘若真是第一流的作家,何必去伺候第三流的人物呢?”此說雖顯偏頗,任何人物都有他值得塑造的一面,第九流人物寫成功了,同樣能造就第一流的作家。不過,倒可窺得高陽真性情之一斑。
高陽30余年來寫作生涯迎曉送昏,潛心浸潤進歷代歷史親歷者的筆記、野史、雜著、詩文甚至民間的野叟曝言,考證出許多有補于正史的資料,提煉出撐腸拄腹的歷史實錄,信手拈來融入小說中,十萬圖書為奴仆,文章遂底蘊深厚如有神助。
人磨墨,墨亦磨人。江湖雜學談何易,慘綠消磨到白頭。高陽半生著書黃葉村,究竟下筆幾何?說法不一。詩人周棄子贈詩“一千八百余萬字,小道居然極巨觀”。然而高陽自己估算,至少伏案2500萬字。這700萬虧空何由而來?眾說紛紜。實則,棄子先生專指高陽歷史小說而言,而高陽供職報社,寫了半輩子社論文章,前期還著有現代小說若干,2500萬字固不虛也。
高陽的歷史小說,最大限度地忠于史實,不肯為了支撐作者的主觀觀點而拿捏史料。他講故事不以設置包袱、鋪陳懸念為能事。往往開篇平淡,初讀需要耐心,隨著他的娓娓道來,漸入佳境。他的文字似清淡綠茶,似乎特色不彰。惟有細品方覺回甘諫果,正味森森。
高陽其人、其友
“七十年來憂患隨”,高陽后半生,始終受到經濟上的壓迫。高陽之窘自非衣食無著,而是債務纏身。以其在報社優厚的年薪,加以筆耕之勤,稿酬相當可觀。豈止煮字療饑不成問題,足夠全家過上優渥的生活。只是,高陽一向自認為很有生意頭腦,接連投資幾個項目都宣告失敗,越是他認為穩賺不賠的,越是輸得慘。新婚一年,就因生意失敗不得不將妻子名下的兩套房屋抵債。一賠再賠之下,郝天俠為補貼家計,甚至親自掌勺在報社旁開了一家小菜館。后來高陽放棄經商而投資股票,這可怕的數字游戲再次玩得他血本無歸。
高陽名士風度,疏于理財。他愛借高利貸,時常為短期內籌款救急而將新著版權一次性賣斷給出版社,日后雖再版,也無所酬。但別人欠他的舊債,卻羞于費口舌討還。他花錢又沒遮攔,一次和紅顏知己吳菊芬鬧別扭,第二天便隨手購買價值七八千元的一款綠色巴黎皮包致歉。這是一筆不小的購買,足夠尋常人家數月開支。
還有一次,高陽拎著一黃一黑兩只鞋在作家陳清玉眼前晃蕩,說是700元買的意大利名牌老人頭,回家后才發現顏色不對。陳教他去退貨,他笑道:“我豈是肯為這種事麻煩折騰的人!毙油k公桌下一扔,咧嘴一笑,揚長而去。
高陽常年要喝高檔洋酒,這又是一筆固定的不菲開支。后來他患病住院,因為從不知道參加任何社會保險,以至于付不出醫療費,幸虧人稱當代孟嘗的友兼老板、聯合報系董事長王惕吾先生,最是愛才惜才,主動承擔起了全部住院費用。高陽心有所感,《病中手記》寫道:“我在少年輕狂時期,曾有一聯:天生傲骨難諧俗,養就雄心不受憐。惕老憐我,不是恤老憐貧之憐,而是憐才愛士之憐,每念及此,熱淚盈眶……”
有臺島舊體詩首席詩人之稱的周棄子先生,是高陽介乎師友之間的平生摯友。職階雖高,不知何故,其貧尤甚于高陽。后來寓居美國,隔著大洋同高陽書信往來甚頻。高陽學舊體詩以其為師,教益良多。
“帝王作家”二月河和高陽屬于神交之友。他對高陽作品評價甚高,卻吝惜一面。他說:“我們幾乎是見了面。頭天晚上,打電話,他的朋友說喝酒說起了我,想見見面,第二天,他就過世了!辈贿^這個回憶有誤,高陽并非急病身故,去世前在醫院綿延病榻10多天,不時昏迷,不會有頭天喝酒,次日就過世之事。
高陽之死
高陽身體抱恙,同酒息息相關。固然酒壯文思,然而肝肺常年被酒精浸潤,已成不可逆的暗傷。
1990年,高陽隨眾勉力徒步攀上泰山之巔。即興賦七律一首,內有“空憶當年腰腳健,一攀絕頂待他生”句,不自覺流露出不祥之兆。就在這一年他病兆初顯,因為肺疾而終日嘔血。
1991年初春,高陽又嘔血不止,繼之皮膚發紫,昏迷不醒。住院70天雖轉危為安,然身體益加虛浮。
1992年元旦,適逢立春,高陽卻孑然一身獨宿凱悅飯店度歲。獨飲至半酣,賦出七律一首,詩序有“蕭然獨處,甑久生塵”的字樣,可見相伴晚年的吳菊芬女士也已離他而去。
到了5月,高陽呼吸郁結不暢的老毛病復發,這是心肺病嚴重的預警,然因各方索稿甚急,實無暇撥冗就診,一日一日地拖。5月18日,但覺胸口如壓巨石,實不堪忍受,擬去醫院復診,久待計程車不至,無奈返宅,拖著病軀繼續寫稿。19日中午同邵氏電影公司的幾位老友聚餐,談起陳年趣事,不禁又開懷暢飲,并對勸阻者笑道:“人生喝酒不能盡興,則生而何歡?”下午即被人發現臥倒走廊,口鼻出血。送進醫院后,曠日昏迷,1992年6月6日下午血壓急劇下降,終于溘然長逝,享年70歲。
在高陽生命的最后一站,前妻郝天俠女士和女兒許議今日夜守護病榻,半生寂寞的高陽雖然昏迷不醒,泉下對這份親情溫暖必有所感。
摘自《文史天地》2013年第11期 作者:趙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