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用盡全力才能忍住不寫下“我的朋友黃禮孩”這樣的仿標題。實際上,在聚會聊天時,我們經常將這句話當成口頭禪,也設想以后可以做一本這個標題的集子,作者將會是五花八門、三教九流。禮孩是這樣的人,你嬉笑、嘲諷、打擊,他都不憤怒、不煩躁。他就那樣淡淡一笑,自得、超脫、天真。不要說詩人、朋友,就是餐館里服務的小妹也喜歡禮孩,隨意地伸出手來拍拍他的肩膀。跟他一起吃過那么多次飯,他沒有對服務員高聲過,更不要說訓斥了。往往是在這些生活的細節中,我們看到一個人內部的光輝。
在他的辦公室,我們度過很多溫馨的時光,吃過他泡的茶、倒的酒、劈的菠蘿、微波的木薯……他總是那樣默默地干活。洗杯子、收拾垃圾跟寫詩、趕專欄、回答記者的提問沒什么兩樣,任我們在旁邊高談闊論,他仍可專注精神干活。有時,我們為看了一夜爛電影而喋喋不休地罵罵咧咧,他也笑笑。第二次再去,他挑出自己看過的電影來推薦,無一例外都是很棒的!短焯秒娪霸骸、《一次別離》等等都是在禮孩的工作室看的。
2014年1月1日,“光芒涌入”新年詩會在廣州圖書館舉辦,這是一次“高端、大氣、上檔次”的詩歌雅集,是禮孩送給廣州的新年禮物。雖說天公作美,但要站在兩旁聽完近3個小時的詩歌朗誦,也實在不容易。但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幾乎沒有人中途離開,倒是越來越多外人加入,越是站著的青年男女越是專注,他們珍惜這純粹精神性的一刻。當時討論要搞露天詩歌朗誦會的時候,我們這群女性都反對,理由是精神不能戰勝肉身的倦怠,我們怕冷、我們站立的時間極限只有一個鐘、這是一個詩歌小眾化的時代……禮孩聽著,并不反駁,那樣溫柔憨厚地笑著,說也許天氣好呢?他沒有管天氣,只管埋頭干活。上天厚愛這樣的孩子,印象中禮孩的活動從來沒有碰到壞天氣。
在剛剛轉身的2013年,禮孩在時代外灘舉辦了《詩歌與人》的頒獎典禮,這一次,禮孩贈送給時代外灘一個高達兩米多的雕塑。我記得在頒獎儀式之前有一個雕塑落成典禮,那天也是艷陽高照。在悠揚的歌聲中,天使展翅。那一刻,我感到純凈、美好、神性。這次頒獎典禮,禮孩探索了一個新的活動模式,就是啟用專業導演——朋友文瑜,啟用非專業主持——朋友劉煒茗和魏微,還有的創新是現代舞的無間隔融入。
后來,在黃永玉的《我的文學行當》展覽時段,禮孩又在陳家祠舉辦了一次小型的黃永玉作品朗誦會,是朋友謝有順主持的。我用湖南話朗誦了一首小詩。用方言朗誦詩歌當然不是新鮮事,新的是我可從來沒有朗誦過。禮孩有那樣的感召能力,他的信任會給你無窮的力量。事后聽說黃永玉對這次朗誦會很滿意,而先前在上海展覽時主辦方已經舉辦過一次非常專業、名人云集的朗誦會。
新年詩會啟動的時候,禮孩提出活動要國際化。我當時有點遲疑,因為這些年很多活動喜歡使用國際、全球這樣宏大的詞語,不過是在港、澳請了個把人或者恰好有個漢學家在中國路過客串了一把,活動就成了國際化。我對這種噱頭充滿警惕。但禮孩打消了我的疑慮,首先是要請英語主持,我推薦了自己的一個學生,一是節約經費,二是給學生舞臺。沒想到禮孩真的同意了,他相信每個人都有驚人的潛能,讓煒茗這位老主持帶著也叫人放心。更讓人驚奇的是他不知從哪里找出那么多把中國話說得那么地道的老外來。尤其是顧愛玲,要不是在現場,誰也不能相信她是個金發碧眼的異國人。她的名字、她的聲音、她對漢語詩歌的領悟都讓人覺得是個純粹的中國人,她已經有中國化的心靈。我跟身邊的朋友說,光憑這一點就證明廣州的確是個國際化的大都市。我們從事與漢語相關的工作者也因此而榮耀,一種漢語之美的純凈的榮耀。
這次詩歌朗誦會還有一個特別的小驚喜是現場作沙畫。我一直看到右邊有個女孩的雙手十分忙碌,還以為是在彈某種樂器,后來才發現她在根據每一首詩的詩意現場繪制沙畫。這邊有現代舞穿插。美極了,可惜轉瞬即逝,像海市蜃樓。難道不是所有的美都是轉瞬即逝的么?
像電影導演賈樟柯一樣用很少的經費拍影響深遠的電影一樣,禮孩用很少的資金辦很詩意的事情。在很多活動動輒耗資幾百萬的時代,禮孩卻在默默地做著公益事業,他躲在幕后,毫不張揚,埋頭苦干。雖然做過那么多活動,禮孩至今也沒有學會跟別人討價還價,他習慣的是實干,讓美顯現。而這正是最典型的廣東精神。
要特別一提的是12月中下旬,禮孩的老父親過世,活動正在緊鑼密鼓地策劃中,禮孩不得不接受這個晴天霹靂。得知消息的時候,我的父親正在住院,我心里亂極了,常常背過臉就一臉淚水,為禮孩,為我自己,也為天下所有的父親和孩子。這是人類的宿命,我們都將不斷地失去至親和至愛。
搞完喪事禮孩就回來了,胡子拉雜,一臉憔悴。我們聚在一起,一句安慰的話也沒有,這不是言辭可以安慰得了的。我們回避著最沉重的話題,懷著巨大的痛談著詩歌朗誦會的事。禮孩深愛著他的小蘇村,他帶著他的小蘇村遠行,也常常將朋友帶回他的村莊去。但談起故鄉,他隨口說:父母就是故鄉。禮孩的母親早早故去,如今,他的老父親也走了。這種悲痛就像一棵樹突然被連根拔起裸露著經受暴風驟雨,這種無法表達的痛會在暗夜輾轉時突如其來,也會在人流擁擠的時候如風襲來,這是任何忙碌、成功和快樂也不能完全驅除的痛苦。我不知道禮孩如何擔負這種痛,但我知道,正如“光芒涌入”這個標題,禮孩一定也感到神與他在一起,護佑他,給他力量和希望。也許,在低頭寫下光芒的一剎那,他也看到遠在天國的父親。這場朗誦會的成功也有禮孩父親傳遞給他的力量。禮孩的樸實、真誠、正直是從血液中來的,名聲、利益都不能改變這一點。
從1999年開始辦民刊《詩歌與人》,沒有任何資助就干上了。后又與朋友一起辦《中西詩歌》;每年要幫朋友做幾十本詩集;他自己設計封面、宣傳冊;還要搞頒獎活動和詩歌朗誦會。即便干了這么多活兒,他也沒有放下他的詩歌和專欄。哪怕是我們在他工作室看電影的時候,他也在堅持寫作。如果只能在編輯家、詩人、策劃總監、藝術設計等諸多身份中選擇一樣,他一定還是當詩人。詩歌是他生命深處的神靈。在詩歌創作中,他真正感受到光芒涌入的喜悅,在詩歌事業中,他感到了神的恩典和實在。正是詩讓他平凡地安居此刻,讓他在鬧市中依然眺望故鄉海岸的地平線。
禮孩的詩歌朗誦會形式多樣,具有極大的開闊性和包容性,融音樂、詩歌、現代舞、美術于一體。而真正使他的朋友圈凝聚在他身邊的是他的創造精神。這也是詩歌、藝術超越現世永遠屹立的根本。還記得2013年12月30日夜里,我們去現場彩排,導演文瑜正在吃著盒飯,連喝的水也沒有;兩位主持人對著空空如也的場地排練。我蹲下來,當聽眾。此刻,我知道禮孩的感染力。
我們會記住2014年元旦,因為禮孩,因為詩歌,因為信仰,我們曾經相聚于廣州圖書館,過了一個無比美好的夜晚,也為廣州開啟詩意、神性的新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