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肅廣袤博大,皇天厚土。行走在甘肅大地上,我的筆如鋤頭般深入下去,在呈現給我的事物和感受中找尋深幽的感動和謙虛的真誠,它們就如同一顆顆飽滿的土豆,深埋在土壤里。這種帶有思索性質的探尋,才是文學創作中最為可貴的寶藏。
年少時,我并沒有想過,有一天我會進入這文字行當。與其他職業相比,寫作大概最能抵達物質的核心。靈魂在高處,人生在世,總有些玄虛,免不了多愁善感甚至寂寥私語,文字作為工具,記錄下那些悲喜交集的時刻,這正是寫作的可貴處與不可替代性吧。
沿時光搜尋舊日痕跡,敘寫這世外桃源般所在,實在是一種別樣的幸福。
回顧我的寫作,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行走中的書寫者。我的第一本散文集《格桑梅朵》中,我不無深情地一次次描述了在我生命中烙下深深印記的甘南大地,我在那里長大,那里有我對這個世界最初的認識和想象,草原上開放的一朵朵格;,被我放大成一座座裝飾繁縟的殿堂,一只高高在上的鷹俯瞰著一切,并且知道我內心的秘密。
蘇珊·桑塔格說,所有寫作都是一種紀念。我愿意奢侈地享用我的記憶,并且把點點滴滴的記憶變成真正的紀念。我自認是一位漫步于自己記憶中的旅行者,并且把記憶繪制成了一幅幅值得紀念的圖畫,斑斑點點都是陽光的折射——因為《格桑梅朵》這本書中所充溢的高原紫外線,慷慨地把一種斑斕的色彩賜予我。
我喜歡在草原上漫無目的地溜達,許多認識不認識的朋友們來到我的《格桑梅朵》中溜達,一群草原上信馬由韁的哥們兄弟:歐陽桑丹、阿可旦增、卓瑪、楊旦、當智、格日、才老、索南昂杰、加木措……一些牦牛、蕨麻豬、紅嘴鴉、田鼠等畜類和動物,以及被稱作“骨叉”的禿鷲:
“兩只利爪抓起一頭小羊然后騰空而起,放羊的人看著它,只是不住地念誦六字真言。骨叉在神界和人世間飛翔,它該比人更知道神的旨意……”
格桑梅朵注定會看見這一切,一朵格桑梅朵,盛開著整個草原的記憶。
一群牛羊去河邊喝水,牛羊經過的地方,一朵格桑梅朵像是剛剛畫出來的一樣。
我愿意把我的每一篇文章都看作是一朵格桑梅朵——一朵花的開放不需要承擔什么意義:“高高的九層閣,每層前面的布幔都開一小窗,里面的佛會不會透過它來看看外面的世界……”
佛俯瞰著蕓蕓眾生,佛知道每一朵格桑梅朵的前生和來世。
一顆流星也許是無法脫離一個人的記憶所賦予的燦爛弧度,一朵格桑梅朵是否增加了這個世界的絢麗和溫暖?
一朵格桑梅朵的后面,垂穗披鹼草一坡一坡茂盛著,奶奶、姥爺、母親、舅舅、二哥、拉姆措、呂老師、馬老師……他們的身影時隱時現。
記憶是有創造力的,記憶是一場永不閉幕的演出。
我寫過一本關于甘肅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隨筆集《天地遺痕》,還有一本即將出版的關于甘肅石窟的書《石窟之遠》,正在《美文》雜志連載,以及另外一本即將出版的關于甘肅佛寺的書《蓮花次第開放》——這些,是我作為一個行走中的書寫者的些許收獲。
關于甘肅石窟,我這樣寫道:“它們需要搜尋,需要走入人們的視線之內。我做了這樣的努力,也許只是一個并不成功的開端。一個個石窟、壁畫、彩塑,都會令我不由自主地駐足凝神。我開始寫下一些長長短短的文字,一次次感動著自己的文字。這些文字攜裹著我內心的人物、故事和想象,有美,也有傷痕。我希望我的筆是微風,可以無所不達,可以無微不至!
除了散文,我還寫詩歌,或是小說。忙完了家事,坐在電腦旁看書,慢慢敲些文字出來。散文寫得可有可無,小說寫得酣暢淋漓,寫得最為困難的,是詩歌。
我剛剛出版了一本詩集:《羊皮燈籠》。
詩人帕斯捷納克對茨維塔耶娃說:“當一個詩人剛剛呼喚過另一個詩人時,空氣和天空會出現什么變化?”
我對自己說,有了詩歌,生活會出現什么變化?
詩歌在我的寫作中,有著特別的重量,像是拉著輛上坡的板車,一步一步,一刻也不能松手。
書中,茨維塔耶娃對里爾克說:“我對你的愛已分化為日子和書信,鐘點和詩句!
我用詩歌的身體,穿著或長或短的大衣,有雪的季節,暖和。
蝸居一隅,我的思想在遠方行走,這個夜晚,我寫下這樣的詩句:“詩歌外面/一株狗尾巴草比生活還高”。
感覺就像是一個清晨散步的人,走著走著,翼下生風,似乎就要飛起來了,甚至連自己都模糊了這種飛翔的可能性。于是,不無銘心地記錄下了自己的感受。
說到底,詩歌的意義就在于讓想象和心靈飛翔的同時,還能夠激活并喚醒我們缺失的記憶。因而,我們才得以小心翼翼地將這些分行文字稱之為“詩”。
博爾赫斯曾言,希臘人喚醒了繆斯,希伯來人喚醒了圣靈。無疑,喚醒了內心形象的注定是一位詩人。
海德格爾說:“人詩意的棲居”;博爾赫斯說:“要在死亡中看到夢境,在日落中/看到痛苦的黃金,這就是詩”——詩人何為?這似乎是一個亙古話題。
我的寫作,不論散文,不論詩歌或是小說,我都是想把人世的寒冷與黑暗,通過自身的溫和與悲憫,轉換成對美以及愛與善的褒揚。
墨西哥詩人帕斯說過這樣一句話:“意義不是詩人想說的東西,而是詩篇實際上說明的東西!
天空很高。
天空下面,格桑梅朵繼續開放。而我,愿意繼續用第三只眼看這個世界。
王琰,祖籍遼寧沈陽,上世紀70年代生于甘肅甘南,F供職于蘭州市。中國作協會員。出版《格桑梅朵》《天地遺痕》《羊皮燈籠》等著作,作品在《天涯》《散文》《詩刊》《星星》等刊物發表,并收入各種選集!妒咧h》獲中國作家協會重點項目扶持,2013年《美文》雜志開設專欄連載該書。曾獲甘肅省黃河文學獎一等獎等獎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