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偎母語的源頭,是一種帶露水的原汁原味,鮮潤的、富有朝氣的萌生。它與枯老、衰頹無緣。古馬的源頭特色,不啻立足于地域風土,還深入遙遠的訴求。一方面是明麗、清冽的風雅頌:“大地上的花朵/循著南風的腳印/卻走進西風的家”,另一方面是陡峭、狂放的野性:“大地灣的風/我的身體里除了積雪/就是骨頭”“起風了/鷹是黑色的燈/照亮靈魂”。
古馬與張聯抱有近似的情懷,不過他不獨守同一個“傍晚”,而是更善于返回幽邈的源頭,探求原在的金木水火土,創造奇崛意象,這些意象熔鑄著古意、古韻,又不失當下情致。如:“一只倏忽消失的老鷹/是一個漢子臉上的刀疤” “秋風磨亮的锨把/比一天短比一生長”,這些浸透人世血汗、人生鹽漬的“雕刻”,帶著滄桑風化,質感獨特,揮之不去。還有:
楊樹尖頂的月
正被一把嗩吶吹得下雪
——《雪月》
月牙泉的木梳
一把斷劍
簪在敦煌的發髻上
——《敦煌幻境》
鳥翅傾斜
太陽的黃銅經綸咿呀旋轉
——《巴丹吉林:酒杯或銀子的燭臺》
地域色彩、氣味、情調,在想象與修辭雙重作用下,平添新的況味。對于底蘊的追求,許多時候,古馬表現出重返源頭的努力。在當下詩壇到處充塞假唱、偽唱、洋式鸚鵡唱的混亂中,他用歌謠、俚語、武威民歌的精華,鞣制出了像《生羊皮之歌》這樣久違了的“真唱”。 《生羊皮之歌》有自然、歷史、民俗的深厚意涵,充滿濃郁的生活氣息。尤其借鑒四言的形式,縱橫開闔,流轉自如,成為古老詩經的現代版:“白云自白/白如閼氏//老鴰自噪/噪裂山谷”“雪水北去/大雁南渡//秋風過膝/黃草齊眉……拜月祭日/射獵狐兔//拔刃一尺/其心可誅”。抱樸的原音,朗朗上口,不停留于一般性的自然鄉土景色描繪,而是觸及自然生命的原初和蒼涼。
在詩經的現代版基礎上,他同時實施對古風歌行的變奏:“月如鉤/解紐扣//月如鉤/是離愁……//月如鉤/有想頭……//月如鉤/水東流”(《月如鉤》)。三十多行詩作,將月下野合的露水姻緣,從開始到結局,寫得盡善盡美,有韻有致。而變奏的成功,取決于他對民歌民謠俚曲的精到吸收與改造:
酥油換來的馬蹄鐵/青稞換來的銀手鐲/摟緊我的腰別松手/騎馬過大水,水急月搖——月不落 一顆舍利三卷經/一門心思兩條腿/一身疾病千行淚/春天漂來的花門檻——踏進還是邁出
——《插曲·謠辭》(之一之二)
鬼張目/風喊沙//寂靜喊汝/勿應答//正午過荒灘/紅布遮顏
——《土風:三個時刻·正午》
土里來的土里去/梨花臨風好妹子——
//有那么一點白/有那么一點嫩
——《西涼謠辭》
更難能可貴的是,古馬在變奏中有不少是自出機杼的戛戛獨造,讓人耳目一新,比如《古渡落日》:
篝火如鞋,柳絲提著魚兒
篝火如歌,唱著去會情人
篝火如我,腮邊涂滿胭脂
篝火如滅,滅了生死你我
四個不同尋常的比喻,帶動四個各具異趣的畫面,節奏明快,色彩繽紛,相互映襯,動感極強,尤其是在前三句如歌的行板后,發生重大轉折,把愛的命運刻畫得觸目驚心。而代表作《青海的草》則讓古風在地域特征中舒緩成參差不齊的現代情調,形成另一種風格:
二月呵,馬蹄輕些再輕些/別讓積雪下的白骨誤作千里之外的搗衣聲//和巖石蹲在一起/三月的風也學會沉默//而四月的馬背上/一朵愛唱歌的云散開青草的發辮//青青的陽光漂洗著靈魂的舊衣裳/蝴蝶干凈又新鮮//蝴蝶蝴蝶/青海柔嫩的草尖上/晾著地獄曬著天堂
民謠與古風的韻味相交織,再結合現代語詞,雖詞淺而情深。根植于這樣豐厚的文化養分,詩歌的枝葉怎能不豐潤青翠?在古馬多數詩的氣孔里,跳躍著鄉土中國、現代都市的節奏,自然神性與日常風物的汁液,奔濺著流向四通的脈絡,而古典詩質和現代理念在光照作用下,一起“化為異質混成而別具一格的強烈的形式感”。誠如韓作榮所評介的:古馬對民歌謠曲營養的吸收,既有對古板的形式的突破,又得到了其特有的精髓與神蘊,是一種化入心靈之后的再創造。讀他的詩,能讓我們想起國風、信天游、爬山歌、花兒,以及西藏民歌的意味,但又是地道的新詩。古樸、率真、火辣辣的情感,語言的鮮活、通透,隨意不拘,赤裸、大膽、誠摯,時時從字里行間滲透出來,給人以新奇、意外和心靈的撞擊。
古馬對母語源頭的熱忱,表現為對語詞鍛煉的異常癡迷。即使逃不出雙音節的屏障,也依然讓人回味古詩詞令的味道:“寥廓秋野/落日/一只充滿血腥的野兔的眼睛/瞪著/殘山剩水間的鷹”(《暮色》),“一粒沙呻吟/十萬粒圍著誦經”(《敦煌幻境》)。在用慣的字眼上,他更不敢掉以輕心,而力求字字打響,像“草浪涌金”(《牧場》)“白雨跳珠”(《西涼謠詞》)“燈漂殘荷”“人瘦墨淡”(《皮影》)都是“自鑄偉詞”,頻翻新意。
古馬的重返源頭、拔擢原聲,于現代詩的“漢礦”里陶冶,一直擁有相當高的含金量。以古人“氣韻生動”來品鑒,是再合適不過了。他追溯先秦漢魏六朝詩風,從民間謠俚中變造章法,終于出落成既有原汁原味,又不乏流動變幻的氣象。他的奇特處,是把陡峭與靜默、野生與古雅、懷古幽思與現代民間氣息,巧妙交融起來。他一手鞭馳大漠,一手種玉為月,在現代詩漢化的道路上,堪與陳先發比肩,而在情調、韻致上更容易為人所接受。
古馬:原名蔡強,F為甘肅省民政廳公務員。出版詩集《胭脂牛角》《西風古馬》《古馬的詩》《紅燈照墨》《落日謠》《大河源》等多部,主編詩集《世紀末的花名冊》《十年燈》。曾獲甘肅省第四次優秀文學作品獎、首屆“黃河文學獎”一等獎、第五屆“敦煌文藝獎”一等獎、《飛天》月刊十年文學獎、人民文學獎、《詩選刊》“中國2008年度十佳詩人”獎、甘肅省第二屆中青年德藝雙馨文藝工作者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