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弗為了懲罰妻子,向冥王要求回到人間,可是他一旦返回,重新享受著陽光、熱石和大海,便再也不肯返回黑暗的地獄了。加繆就像在人間游蕩的西西弗一樣,推舉著哲學和人生的巨石,熱愛著陽光與海水。
年輕的加繆在阿爾及利亞的陽光下長大,也在貧窮中長大,因此他既熱愛陽光,也深諳它讓人窒息的熱力。在早期的隨筆中,他似乎想背離自己與生俱來的陰郁主調,挖掘自己心靈與個性中陽光的一面,那時陽光是真實的,美好的?墒羌涌娗宄刂,陽光背后并非全是美好。他說:“我置身于貧困和陽光之間,由于貧困,我才不會相信,陽光下和歷史中的一切都是美好的;陽光讓我明白,歷史并不等于一切!奔涌姶碜鳌毒滞馊恕分械摹瓣柟狻币庀,便建立在這種“不相信”、“不美好”的內涵基礎上。
《局外人》的第一部,以“送葬”始,以“海灘殺人”終,“陽光”始終在場。小說開頭部分“陽光”讓主人公默爾索一直昏昏欲睡,并陷入一種與送葬極不相稱的疏離感。那是在極為壓抑且郁熱的氣氛中進行的默爾索母親的葬禮,太陽高懸,炙烤著大地,使默爾索暈頭轉向,不良情緒像一團迷霧遮住了靈明。海灘上的陽光也是如此,隨著事態的發展,竟“像鐃鈸一樣壓在我頭上”,與阿拉伯人的刀光組合在一起,刺戳著默爾索的眼睛。與陽光的作用相似,小說第一部還寫到了主人公母親的病友守靈時頭上那一盞大燈慘白的燈光,它使默爾索產生了一個奇怪的錯覺:“這些人似乎是專來審判我的!逼鋵嵞瑺査鲝年柟夂湍切├先松砩细惺艿降,正是道德理性無形的壓力。另一方面,海灘上的陽光又成了默爾索激情殺人的誘因,使他失去理性,莫名其妙地殺了人。此時,默爾索已經不能再躲避在平庸的面具下,而是穿過了他和現實的緩沖地帶,裸露在荒誕面前。即便是在第二部的監牢中,陽光也像幽靈一樣悄悄地尾隨。這部小說中的陽光將理性與非理性合為一體,是荒誕那真實而不可捉摸的魅影的化身。
薩特曾說加繆是一位古典主義者,他熱愛陽光,但同時又想到太陽中有黑子。因此也有人說加繆的哲學是一種充滿光明的陰郁的哲學。他的陰郁,就是對人的荒誕處境的清醒認識,對理性虛妄的質疑!毒滞馊恕返墓适,就是一位漠視社會公認道德準則的本真之人成為理性暴力犧牲品的故事。理性暴力在小說中體現在三個方面,即道德理性、司法理性和宗教理性,三者合謀上演了一出絞死那位沉默的“酒神”的好戲。第一部中的陽光、燈光、目光相繼登場,暴力還潛藏在暗處,在第二部中則匯成了暴力的激流。那些在第一部中沉默的局內人們,如門房、院長、貝雷茲老頭、雷蒙、馬松、莎拉馬諾、瑪麗等等,他們都在第二部中再次登場,并無意中成為秩序殺死默爾索的幫兇,——因為當他們并無惡意的陳述被法庭曲解、放大時,他們幾乎集體選擇了失語。而法官、檢察官、律師、記者等與司法、新聞有關的社會角色,也聯合起來將默爾索妖魔化,將其描述為一個“懷著一顆殺人犯的心埋葬了一位母親”的十惡不赦的罪犯,并且將偶然發生的殺人描述為一個邏輯嚴密的必然性結果。最后還不忘讓牧師出場,試圖讓默爾索悔過,借此來完成對一位罕見的誠實者的侮辱。默爾索完全無視世俗禮儀與規則,對司法審判和宗教懺悔也十分不屑。他不相信上帝,而更相信他的情人瑪麗那張充滿陽光色彩與欲望光焰的面孔。他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像酒神一樣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他是一位形而上的反抗者。
加繆是一位偉大的思想家,他留給我們的遺產不僅有《西西弗的神話》、《局外人》對人的荒誕處境的揭示,更重要的也許是我們該如何應對荒誕。加繆發現了有一種跟“情欲的罪惡”表現形態不同的罪惡——邏輯的罪惡——大行其道,荒誕理性以喬裝打扮的樣式鼓噪著,其中最顯著的例子是德國的法西斯主義,邏輯性殺人成了人類尊嚴和良知的最大敵人。他追根溯源,對理性暴力的傳統和哲學基礎進行了梳理,他提出以古希臘的均衡思想為基礎的南方思想,亦即太陽思想、地中海思想,并把二者的關系比喻為“永恒的青春過分行為與成年人的力量之間”的關系。顯然,加繆的“太陽”思想與《局外人》中的“陽光”是根本對立的。他所真正熱愛的,是給人帶來溫暖的真實、美好、自然、均衡的“陽光”。
今年11月正好是加繆誕辰100周年,離加繆去世也已經過去了53年。最近有機會重讀加繆的《局外人》和《反抗者》,我似乎仍可以清晰地聽見加繆的那支思想利箭劃過天際的嘶嘶聲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