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幾年我每到稻谷登場時節都要回江南故鄉,因此,上月我雖接到了通知,但未及趕回北京出席10月29日由中國作家協會舉辦的張光年百年誕辰紀念座談會。待日前回到北京,就收到一冊厚重的《回憶張光年》(中國作家協會編,作家出版社出版)。說來也巧,我翻開這本大書時,所見是256、257對開頁上光年的5幀照片,而左上角的那幅“1937年5月張光年在上海參加練唱《五月的鮮花》”,立即勾起了我美好的回憶,想到1998年在他家首次見到這幅珍貴照片時的喜悅情景。
此事要從作家出版社這年初討論新的圖書選題說起。第三編輯室主任楊德華激動地講到,他在《百年潮》雜志上讀到了光年的日記《批判苦戀的前前后后》。他對我說,光年新時期的日記是一部很有歷史價值的著作,我們作為中國作家協會的一家文學出版社,若能出版光年的這部新著,是責無旁貸的事情。我不僅完全贊同他的意見,而且受他的情緒感染,也很為光年這篇文章的發表而倍感振奮。
真是無巧不成書,就在元旦假期里,光年夫人黃葉綠曾打電話托我買一套《作家文摘》的合訂本。黃葉綠是我的老上級,原中國戲曲研究院的黨委委員。我們曾一起到吉林農村搞過“四清”,“文革”中又一同被下放到團泊洼“五七”干校勞動改造。從干;鼐,重新分配工作,她去了音協,我則于1980年輾轉到了作協,成了光年麾下的一名小卒。光年是作協的一把手,他在位時,我只是多次聽過他的報告、講話,并無直接接觸。黃葉綠打來電話時,我剛調離《作家文摘》不久,就將手頭富余的一套《作家文摘》的合訂本寄贈給了她。我想,正好趁打電話詢問黃葉綠是否收到合訂本之機,懇求光年把他新時期的日記交給我們作家出版社出版。然而,沒想到我們晚了一步。黃葉綠告訴我:“光年的40萬字的《回春紀事(文學活動日記)》,前些天由海天出版社的總編輯親自來取走了!蔽翌D時覺得,作家出版社不能“近水樓臺先得月”,這是一件說不過去的憾事。于是便問:“那么,光年手頭還有別的書稿嗎?”黃葉綠又如實相告:“光年正在編他的一部詩集,快完成了。不過,也已經答應了南方的一家出版社!
我頗感沮喪。1988年,作家出版社曾為光年出過詩集《惜春時》,其編校質量實令我汗顏。光年曾在1992年的《上海日記》中寫道:“從北京帶來準備送人的詩集《惜春時》,是幾年前作家出版社出的。字粒小,編排擠,一本薄薄的小詩集,竟有十來處錯字!短詩、舊體詩而有那么多錯字,實在令人痛苦。要求登勘誤表,未能做到。大約兩百本堆在家里,很少送人!蔽蚁螯S葉綠解釋,出版社當年的條件就是那個樣子,奈何不得。再說,那時我在小說編輯室當主任,不管詩集的編輯出版。如果現在光年能把詩集交給作家出版社,我作為分管副總編,就能盡全力來確保編校和印制的高質量。黃葉綠很理解我這種試圖“將功補過”的心情,寬慰我說:“我知道,你辦事是很認真的。等光年下部書稿完成后,我就動員他交給你們吧!”
頗感意外的是,兩天之后,黃葉綠突然打來電話,說:“你明天下午3點以后有空嗎?光年請你來一趟!币娒嬷,我才知道,此事之所以急轉直下,并令我喜出望外,是因為頭天王蒙和邵燕祥來看望光年時幫了大忙。他倆告訴光年,作家出版社已今非昔比,大可放心。黃葉綠對我說:“光年被王蒙和燕祥說動了心。他也了解,你是寫詩出身,又當了這么多年編輯。再說,書在北京出,聯系起來也方便些!
那天光年神采煥發,很是健談。在聊了有關《黃河大合唱》誕生經過和他詩歌創作道路上的許多故事之后,他告訴我,正在整理的詩集定名為《光未然詩存》,收入他從30年代以來的絕大部分作品。他先就如何分卷征詢我的意見:是以代表性的作品作卷名,還是以年代作卷名?最后商定,不妨兩者兼顧,即分為:黃河卷(三十年代)、屈原卷(四十年代)、英雄樹卷(五十、六十年代)、惜春時卷(七十年代)、大鵬歌卷(八十年代前期)、紅樹林卷(八十年代后期)、星海園卷(九十年代)。每卷收入哪些篇目,他都邊談邊將稿子一篇篇遞給我看。把所有篇目理了一遍之后,他說,卷首還要加一份《說明書》,把其中重要篇什的創作背景向讀者作些交代,免得總有人來采訪、打聽,以至鬧出諸如《黃河大合唱》先有曲譜后填寫歌詞的笑話。在說到《說明書》時,黃葉綠一旁提議,不如就叫《序》呢!他笑瞇瞇地反駁道:“編書嘛,總得有點新花樣,人人都叫《序》,而我卻叫《說明書》,不是俏皮些嗎?”聽到他這般風趣的話語,我和黃葉綠都為他的別出心裁而會心地笑了。這說明,已是84歲高齡的大詩人創作心態依然十分年輕。
光年很看重他的《說明書》,說:“我這些天就在寫這篇稿子。來,我先念給你聽聽!”話音未落,他就站了起來。原先,他是坐在面東的單人沙發上面,而頃刻之間,他竟與我并肩坐到朝南的長沙發上來了。他攤開《說明書》的手稿,從頭為我朗讀。作為一個文壇的無名小輩,讓他這般德高望重的大作家、老領導給我朗讀他的新作,我心里實在過意不去。但是,我已經很久沒有聽到他充滿魅力的朗誦了,怎舍得失去如此難得的藝術享受呢?因此,恭敬不如從命,我只得洗耳恭聽:
“……我自覺青年時代的詩歌寫的帶勁兒些,中老年時的作品也還沒有喪失朝氣。全國解放后,我在武漢、延安、重慶、昆明、北京等地的詩歌朗誦會上贏得廣大青年聽眾的贊許,增強了寫作的信心和勇氣。時間在前進。人們精神生活需要日益豐富和發展,詩歌創作的風采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其中有些變化是我難于接受或一時難于理解的。但我相信:我國當代青年的大多數寧愿接受明朗的、鮮健的、富于朝氣的作品。因此我敢于獻出這本《詩存》,希望借助于出版家和發行家的熱心支持,使它能夠送到青年讀者手中,躋身于當代藝術競賽的行列。如果某某幾篇作品,被青年讀者接受并肯定它們的存在,那就是我最大的心愿了!
他朗聲念到這里,停了下來,充滿自信地對我說:“這本《詩存》是編給21世紀的青年看的,我要和青年們一起,參加新世紀的詩歌競賽!”
我的情緒早已被他點燃。我覺得,他寫的并不是一般的說明文字,而是一篇詩的宣言。我由衷地告訴他,我年輕的時候,就十分喜愛他的詩,也登臺朗誦過他的詩。他的詩影響了幾代青年。我還舉了這樣的一個例子:兩個月前,我和幾位作家結伴去越南旅行,在車過一座江橋時,蔣子龍指著窗外說,這就是光未然寫詩贊美過的邊海河:“錦繡越南女兒腰,它是越南腰上一根綠飄帶”……蔣子龍與我同齡,光年的這首《邊海河畔》當年在《詩刊》發表時,我倆才20歲。子龍兄至今還能背出其中的佳句,足見光年的詩對我們這一代人影響之深。光年謙虛地說,五六十年代,他擔負著繁重的行政職務,詩寫得太少了。1962年訪越時寫的這組詩,確實是他較為滿意的作品。他講,這篇即興之作一寫完,越南詩人就把它譯成越文,不僅通過電臺在河內各處街頭播放,而且還在邊海河畔用高音喇叭向越南南方播放……那令人激動的場面,至今不忘,恍若眼前。
從1936年創作《五月的鮮花》開始,光年的詩就和時代風云、人民命運息息相通。這就決定了他的詩所特有的明朗、鮮健、富有朝氣的風格。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大時代的怒火之花”。我曾有幸在北京工人體育館歡呼粉碎“四人幫”、悼念周總理的萬人大會上,聽他朗誦過復出時“亮相”的名篇:《十月大游行抒懷》。一晃,20多年過去,他已入耄耋之年,朗讀起他的《說明書》來,還抑揚頓挫、節奏分明,激情充沛、風采依舊!由此,我頓生一念:假如在每卷卷首,都能印有一張他相應年代的照片該有多好呀!在我向他提出了這一建議時,他興奮接受之余,轉身問夫人黃葉綠:“不知我三四十年代的老照片還能找得到嗎?”黃葉綠答:“你過去出的書,正文中從未配用過照片。你戰爭年代的照片保存下來的很少,一時也想不起藏在哪兒了。盡力找找試試吧!”
那天在光年家,他興致極好,不知不覺竟和我暢談了足足3個小時。盡管不見他臉上有一絲倦容,但他畢竟年事已高,不能讓他受累太久,便起身告辭。臨告辭前,他和我約定:在他2月中旬赴廣州出席紀念抗敵演劇隊成立60周年晚會前夕,再來此取編就書稿。2月14日下午,我如約而至。一見面,黃葉綠就告訴我,光年整個春節都在趕這部書稿,一天也沒休息。而她則翻箱倒柜,終于大海撈針,找到了一張很小的光年30年代的老照片。她在把這張珍貴的照片拿給我看時,光年笑容滿面地解說:“這照片是1937年5月在上海遠郊大場山海工學團的操場上參加練唱《五月的鮮花》時拍攝的。上千工人、店員、學生冒著犯法的風險參加群眾歌詠大會,冼星海、張曙輪流登上方桌,十分嚴肅熱情地指揮大家練唱《五月的鮮花》,群情激奮,斗志昂揚,那場面壯觀極了!我就是那天結識星海的。他那天汗流浹背反復不倦地指揮教唱這首歌,我深受感動,至今難忘!”
為編撰好這部《光未然詩存》,光年嘔心瀝血,確實花了許多功夫。交到我手里的書稿,沉甸甸一大紙袋。他的案頭工作做得相當細致:大口袋里是10只小口袋,依次在袋上標明《目錄》、《說明書》、7卷卷名和《附錄》2件。除最后一組《杭州小詩》系秘書代為謄錄而外,所有未發表過的文字,都是他的親筆,工工整整,一絲不茍。他說:“我是當過編輯的,就怕出錯!北M管他已把全部稿子梳理得有條不紊,一清二楚,但他還是有些放心不下,鄭重其事地遞給了我一份《備忘錄》!秱渫洝返牡谌検牵骸罢埾确喴幌氯。如有更動意見,請在17日飛廣州前告訴我們!8張照片是另裝一個紙袋,由黃葉綠親手一一當面清點后交給我的,她囑咐:“出書后,可一定要還給我們!”為讓她和光年放心,我特意鄭重地留下了一張收條。
于是,取回書稿的當晚,加上2月15日全天,我就將全稿翻閱了一遍。15日晚,我遵光年《備忘錄》所囑,與他通了電話,談了通讀《光未然詩存》的初步感受。并說,沒想到在最后兩卷中,首次入集的新作達40篇之多。我問他:“是否可以考慮在《詩存》出版之前,先將這些新作在報刊上發表一下呢?那樣的話,文學界的朋友們都會很高興的!彼穯柫艘痪洌骸笆菃?”我回答:“是的。就像您在《說明書》中寫道的那樣,‘愛我的關心我的朋友們,可以從我不老的詩情中引得一笑’!甭牭酱,他便爽快地表示:“那就委托你全權處理吧!”就這樣,我隨即與《人民文學》、《文匯報》等報刊聯系,將他的《握手》等新作在《光未然詩存》出版前公開發表。
1998年7月,《光未然詩存》順利出版后反響甚好。10月7日,我和責任編輯楊德華一起,陪北京電視臺《華夏書苑》節目主持人黃殿琴到光年家采錄《光未然詩存》的專題片,我順便把8幅珍貴照片交還給黃葉綠。她說:“《光未然詩存》是光年出得最快、也是最滿意的一本書,我們認真檢查過了,沒有發現一個錯字!惫饽陝t很高興地把簽名本一一贈送給了我們。在紀念光年百年誕辰之際,當我從《回憶張光年》一書上,又看到用在《光未然詩存》黃河卷(三十年代)卷首頁上的那張雄姿英發的照片時,耳際便回蕩起了由冼星海為之譜曲的《黃河大合唱》的旋律。呵,正如周巍峙在《回憶張光年》的代序《黃河不朽 光年不朽》中說:“光年的骨灰融入了奔騰不息的黃河之中,黃河的詩句永存于人民心中!睘楣饽昃庉嫵霭妗豆馕慈辉姶妗返挠洃,也將永存于我的心中!
▲從左至右:《光未然詩存》、《光未然詩存》簽名本扉頁、《回憶張光年》
1937年5月張光年在上海參加練唱《五月的鮮花》
張光年(左)與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