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真誠的寫作者(田德熙)

編者按:
　　今年是法國著名文學家加繆100周年誕辰，世界范圍內都在以各種形式紀念他。作為存在主義文學的代表作家，加繆在中國擁有眾多讀者，他的《西西弗神話》、《局外人》、《鼠疫》等被廣為人知。本刊本期特邀幾位旅法作家和藝術家撰寫小文，以為紀念。
　 　加繆吸引我的，不是他文學上的成就，也不是他的好女人緣，說開來更多的是一種生活態度上的廣義認同。在當時那樣動亂的時代里，他以鮮活生動的筆調，對抗 虛無，追問良心，以他極大的地中海式熱情，呼喚自由，追求幸福。更為可貴的是，他明知道世界是如此的荒誕，卻仍然為其孜孜不倦地奮斗終生。他以自身的真誠 和實際行動，成就了筆下的西西弗，并在奮斗中默默享受孤獨帶來的幸福。
　　初讀加繆，是他的《局外人》和《西西弗神話》。高中學生，似懂非懂，覺 得生活那么美好，世界荒誕在哪里？夢想如此之多，哪里有時間荒誕？十多年后，重讀這兩本書，是在法國南部暑期勤工旅游的間隙。記得當時還重讀了昆德拉《生 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的韓少功譯本，以及鈴木大拙的《禪學入門》。在寧靜的深山里同時讀這幾本書，所得到的東西就非常的豐富。后來讀了張博翻譯的《夏天》、 《婚禮》、《重回蒂巴薩》等幾篇散文，深深被加繆的文筆吸引。再之后又陸陸續續讀了一些加繆的傳記文章，看到了一個立體飽滿、真實的加繆。
　　加 繆來自社會的底層，自幼喪父。生存的壓力使他受到了多方面的歷練，對幸福的憧憬讓他具有了一種貼近大地的真實。他的靈魂單純激烈，性格卻冷靜超然。他向往 美好，追求詩意，常用“陽光和陰影”來表達生活的真實感受，以此來襯托苦難中的幸福。他在隨筆中曾數次使用這樣的修辭方式來表達他的幸福感:即用一片黑暗 來形容明亮的陽光。作為知識分子，加繆一生都沒有放棄地中海的生活方式和理想，緊緊追隨他生命中的陽光。我曾尋機去過西西里附近的地中海小島，一如加繆所 寫:夏天、陽光、歡樂、海水、笑容，這一切是那里的常態。
　　都說加繆是年輕一代的良心，其實我在閱讀加繆的過程中，更能打動我的是一種真誠。就 像莫爾索在生命最后時刻，突然覺得自己是幸福的真實情感一樣。這種真誠沒有好與壞之分，沒有虛妄，沒有極端，沒有輕率，是一種沉穩清晰的真實情感。 1951年，加繆出版了他的哲學隨筆《反抗者》，若干年之后許多評論認為，加繆是當時法國作家中第一個表達了鮮明立場的左翼人士。但在當時，他幾乎是一人 反抗他一度歸屬的整個陣營，而且，他深知這樣做的后果。出版前數日，他和一位朋友聚餐，分手之際說，“讓我們握握手吧！再過幾天，就沒有多少人愿意向我伸 出他們的手了�！边@時的加繆所體現出的不僅僅是勇敢，更是一種真誠，對自己，也對自己所堅持的真理。為了人道主義，他可以置自身的安危于不顧，割席斷友， 寧愿兩面受敵，也要講出那個時代的瘋狂，反對殺戮。作為一個反抗者，加繆是首先一個說“不”的人，他拒絕，卻并不放棄；同時，加繆也是一個說“是”的人， 他講真話，一如既往地追隨作為人的良心。
　　加繆說他不信神，但他仍然崇拜一個圣徒，仍然要跪在一個圣徒面前祈禱。這個“圣徒”就是他筆下的西西 弗。他知道世界是荒誕的，他還是努力通過自己的生命去創造意義，雖然這個意義不是至高無上的，但它給人以活著的動力。加繆若活在今天，我想他還會繼續保持 他的樣子:一個局外人，一個反抗者，總是植根于現實，剖析所處的時代并講出實情。加繆的可貴，體現在他對人道原則的堅守、誠實以及言行的一致上，也體現在 他是一個有擔當的人。他的作品表明的不僅僅是一種信念，更是一種責任。正如他在諾獎的頒獎致辭中所言:“沒有我的藝術，我自己無法活。但我從來沒有視我的 藝術高于一切……藝術在我眼里不是一種獨自享樂的東西。它是通過展現共同苦難和喜悅的優選形象來觸動更多人的一種手段�！彼�還說:“寫作在今天是一種榮 譽，因為這個行動要求人，要求人不僅僅寫作。它特別要求我，按照真實的自己并根據我本身的力量，與所有經歷這同一歷史的人一起，來承受我們共同面臨的不幸 和希望�！睆倪@些熱情溫暖發自肺腑的言語中，我們可以看到加繆作為一個人的良心，作為藝術家的社會責任感，也可以看出一位真正作家的人間情懷。
　 　誠然，生命本身是一種實踐。這需要我們在實踐的過程中不斷地尋找，知道我們來自哪里？要到哪里去？為什么活著？并在對這些問題的不斷探討及思索中，建立 一種自信:一種可以支撐起整個身體及精神的、從容淡定的活著的自信。加繆通過抗爭找到了他的生命意義，他以一個作家藝術家的身份，在他的時代擔當起了一個 人的職責。與加繆所處的時代相比，我們的時代是沉默的，我們很少聽到知識分子的聲音，只有消費與制造消費的嘈雜。作為一個當代藝術家，我們有必要重讀加 繆，叩問良心，當代藝術何以存在？這是每一個藝術工作者的分內職責。我們追求幸福，追求完美的生活。對于藝術來說，美只是選項之一，而非必要條件。但對生 活而言，美則不是一個選項，而是我們想要過的生活的必要條件。
　　做一名藝術家是一種修行，正是我們在完善自身的過程中，學會生活，凈化人性�；蛟S我們都應是西西弗，需要一遍又一遍將荒誕的巨石推向山頂。此外，我們應該記住加繆的話:“掙扎著上山的努力足以充實人的心靈”。這對于生命，是一種真誠。
　　(作者系旅法藝術家)
　　▲《西西弗神話》上海譯文出版社
　　▲《鼠疫》上海譯文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