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3年11月7日,“一戰”前夕濃烈的火藥味中,加繆出生在時為法蘭西第三共和國海外省的阿爾及利亞。1960年1月4日,當加繆的創作處于頂峰階段時,他不幸在一場車禍中意外身亡。他短暫的人生經歷了人類歷史上最血腥、殘酷、瘋狂的半個世紀,經歷了一個由戰爭、屠戮、流亡、集中營與原子彈組成的黑色時代。而正是在這樣冷酷的歲月里,他以一只肺結核患者柔弱的手寫下了無數振奮人心的文字,用他那雙悲傷的眼睛見證了一個微小的個體對虛無的抵抗、對絕望的反抗以及對幸福的追尋。加繆在他一生的創作生命中先后構思了三個創作系列,并至少完成了前兩個:寫下了《局外人》、《西西弗神話》、《卡里古拉》與《鼠疫》、《反抗者》等作品,而關于“愛”的終極主題,命運沒有讓他寫完。法國作家羅杰·格勒尼耶在《阿爾貝·加繆:陽光與陰影》中說:“如果說他(加繆)最初的分析導致荒誕,他卻絕沒有為此感到滿足,而是為了以此追尋一個出路,追尋反抗與愛!睆摹斗磁c正》、《婚禮》與《夏天》,到《反抗者》末尾的《南方思想》,再到遺稿《第一個人》,一種對人間與世人的愛貫穿加繆的創作始終。
美國女批評家蘇珊·桑塔格說,加繆這位真誠而勇敢的作家尤其是一位“能夠喚起愛”的作家。加繆的平生摯友詩人勒內·夏爾曾寫下過這樣一句詩:“在這充滿災厄的大地上,我贊嘆對生命的摯愛!边@個簡短的詩句幾乎可以成為加繆人生的寫照,對生命的摯愛將戰勝大地上的苦痛,并讓塵土噴涌花束。正是這份愛意讓他的作品凝聚起一種厚重的詩意,一種在黑夜中激蕩人心的光芒。我想這已足以讓他不朽,讓他得以在日漸遠去的時光背后依然向后來人散放他的暖意。他對荒誕感的體認是如此之深,卻堅定地寫下:“沒有對生活的絕望就沒有對生活的熱愛!奔涌娪盟男穆曌屛覀兏惺艿,在無法逃離的死亡面前,大地上仍然有值得去尋覓與堅持的幸福存在。美國作家?思{在加繆去世后的悼文中寫道:
加繆說過,誕生在一個荒謬的世界上的人唯一真正的職責是活下去,是意識到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反抗、自己的自由。他說過,如果人類困境的唯一出路在于死亡,那我們就是走在錯誤的道路上了。正確的路是通向生命、通向陽光的那一條。一個人不能永無止境地忍受寒冷。
他就是不能忍受永無止境的寒冷。他就是不愿沿著一條僅僅通向死亡的路走下去。他所走的是唯一的一條可能不光通向死亡的道路。他所遵循的道路通向生存的陽光,那是一條完全靠我們微弱的力量、用我們荒誕的材料造成的道路,在生活中它本來并不存在,直到我們造出它來。
加繆一生都在追尋這條通向生命與陽光的道路,他說:“穿過喧囂與暴力,我們始終嘗試著在心中保存一份記憶:歡樂的大海、難忘的山巒與珍愛的臉龐上那一縷微笑!眱r值固守于山川、大海與戀人的笑容之中,固守于人類此世的存在之中,固守于對生命發自內心的尊重之中,固守于對世界與自我的沉思之中。加繆對這個世界全部的留戀與熱望,并非某種超驗或高高在上的事物,而是身心可感,觸手可及。世界并非僅僅是一座進不去出不來的城堡,至少在頭頂的天空與腳下的大地之間,存在著一些簡單而無法抹殺的東西等待被人類的心靈感受,正是它們的存在可以幫助人類去戰勝飄揚其上的殘酷歷史,幫助人類去感受分秒之間當下的生存。正如瑞典文學院授予加繆諾貝爾文學獎的頒獎詞中所寫,“就加繆個人而言,他已經遠遠地擺脫了虛無主義。他那嚴肅而又嚴厲的沉思試圖重建已被摧毀的東西,使正義在這個沒有正義的世界上成為可能,這一切都使他成為人道主義者,并且沒有忘記在地中海岸邊提帕薩夏日耀眼的陽光中呈現出的希臘式的美與均衡!
加繆說:“我一直堅持認為,這個世界并無超凡的意義。但我知道這世界上的某種東西是有意義的,那就是人,因為人是唯一提出了生之意義的生靈!奔涌姀奈凑嬲J同薩特的存在主義哲學,而是回到了人文主義最古老的根源,回到了一種對于人類生命的同情與關懷。在歷史海潮般的顛簸中,在世界瘋狂的躁動中,加繆始終在尋找人類身上無法磨滅的人性。最后,正如他在《鼠疫》里借里厄醫生的口所說,“在人類心中值得贊美的東西比需要唾棄的東西更多!
加繆正是這樣一個在廢墟中為人性重新樹立價值的作家。而他本人,也以反抗者的姿態牢牢站立在這片滿目瘡痍的土地上,真切地走過了他的人生。?思{在悼文的末尾寫道,“當那扇門在他(加繆)身后關上時,他已經在門的這邊寫出了與他一起生活過、對死亡有著共同的預感與憎恨的每一個藝術家所希望做到的事:我曾在世界上生活過!痹谶@個荒誕的世界上,加繆用自己的人生和作品對生命的意義做出了回答。加繆與他筆下的西西弗一樣是幸福的。他沒有被巨石壓垮,無論厄運與荒誕有多么深重,他依舊贊美生活,走出自我孤獨的處境,與一個更廣闊的世界緊密聯系在一起。于是他也成為了他心中的反抗英雄普羅米修斯,“始終保持著對大地與生生不息的青草的凝望”,“在上帝的霹靂與雷擊中依然保持著對人類安詳的信念”。在世界的荒誕與虛無面前,加繆重新發現了生命中被忽視的純潔與高貴,見證了終有一死的人類心中無法剝奪的幸福。這便是讓人性復蘇的深沉歡樂,一種對生死絕對的清醒,一份對人類與人生堅定執著的愛。在夏爾的一首詩中有這樣一句話,“在狂風暴雨中,始終有一只小鳥使我們安心。一只無名鳥。它在飛去前縱聲歌唱!倍涌,也仿佛夏爾筆下這只暴風中的小鳥,他飛去了,卻為我們留下了一首首深沉悠遠的歌謠,留下了大地上生生不息的愛意,留下了人間厚重的幸福。
(作者系巴黎第四大學法國文學專業博士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