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榮的溘然長逝,就像一株挺拔的大樹驟然傾倒,就像一顆明亮的星辰驟然隕落,讓所有的文朋詩友驚惑不已,他們紛紛打電話詢問不相信這是事實!我作為親歷者,就尤感到如惡夢般的驚魂攝魄,就尤感嘆生命的脆弱和命運難違的不確定性。我與作榮同住在潘家園中國作協宿舍樓,前天,即11月10日晚我約司機小高于翌日上午送我至協和醫院,例行就診并領取常規藥,小高說韓老師也去,于是11日上午8時我倆同車前往。途中我問他怎么不舒服,他說感冒,夜里咳嗽難耐,前后胸疼痛。他坐在副駕駛座位,我從后面窺見他的確很虛弱,仿佛難以支撐,盡管如此我并未感到會有什么危險。到了衛干門診我倆各自分別就診,待我走出診室看到他坐在輪椅上由小高推著去急診室,這時我便有些驚訝,以他倔強的性格,倘能支撐是不會坐輪椅的。10: 30我到急診室看他正坐在那里輸液,他告訴我是心臟微梗,我就放心了。他原計劃兩天后于13日出訪南美,我說你千萬別去了,病在國外怎么辦?他說不去了,但挺遺憾的。是啊,巴西、智利和阿根廷都是一片奇異的土地,都是種植詩歌和生長詩歌的地方,以他的靈性和才情,在那里一定會爆發靈感創作一批深邃而美妙的詩篇。我說不遺憾,以后還有機會的。他默然。我說輸完液讓車子送你回家好好休息,我“打的”走,晚上去看你。晚八點我敲他家門,無人應,便生疑云了,打電話詢問方知他已入ICU監護室,病情何時轉危我則不知,擬明晨再去探望。翌日凌晨天色未明便傳來噩耗,說他走了,真如迅雷驚夢,我和妻子都從床上猛然坐起,木然呆然不知所以了。
韓作榮是當代杰出詩人,他于1947年12月16日生于黑龍江省海倫縣,再過一個月便是他67歲生日。他1969年參軍,在部隊已顯露出文學才華。1977年轉業后在《詩刊》任編輯,后調《人民文學》雜志社先后任編輯、編輯部主任、副主編、常務副主編、主編。他曾出版《萬山軍號鳴》 《北方抒情詩》 《靜靜的白樺林》 《愛的花環》 《雪季·夢與情歌》 《裸體》 《紙上的風景》 《玻璃花瓶》 《瞬間的野菊》《六角的雪花》 《少女和紫丁香》等多部詩集!俄n作榮自選詩》榮獲首屆“魯迅文學獎·詩歌獎” 。他視詩歌如宗教般的圣潔,用全部心血乃至生命投入詩歌創作。他說:“詩是用語言搭一座房子,讓靈魂在里面居住,可離開肉體的靈魂大概是鬼魂了,因而語言中需要有血液的搏動和肌膚氣息,需要鮮活、勃勃的生機和氣的流動” 。他的詩便是這樣,從上世紀80年代始,便逐漸形成了鮮明的藝術風格和獨特的審美個性,可以說是細致入微的心弦震顫和入魂入骨的生命體驗。他眼中的花鳥蟲魚、微雨暖雪、山岳河流都有鮮活的生命,并時時與自己相交融,他的早期作品往往更清純、更雅靜,在清純雅靜中流溢著生命氣息,如在《依偎月光》中寫:“月光從枝條間漏下來/與白熾的燈火糾結/悄然在黑的微粒中消失/將繃緊的神經折毀/吸吮乳白的氣息” ,這時他感覺到“光波在草尖顫躍/月影中已傳來伐桂的斧聲/枕著月光,臥于草坪的靜謐/月的缺憾在我的手中圓滿/清虛的夢幻,光屑四溢/連同一頂麥秸的草帽編織的臉龐” 。我們可以感到在這種脈脈溫情里,含容著多么深摯的熱愛生命之情。在他病逝的前一天,我正用毛筆在宣紙上書寫他一首更早期的詩《聽音樂演奏會》 :“寂靜,繼而是氣流的震顫, /清新的樂聲, /虛幻,似可觸摸/充實,卻如空騰的霧氣。//聲音,是有顏色的嗎?/譜架上,音符該爆出綠芽, /或許是一群雛鳥, /沿著圓孔、絲弦、鍵盤和手指/躍入空中翻飛//劇場的人,都變成一株株樹了, /腳下,是叮咚的溪水, /一聲聲啾啁,鳥兒/隱在哪片綠蔭?//樂聲中,消失了我。/在那綠叢的幽徑, /有我的夢幻、愛和童年……”他讓感覺和嗅覺,聽覺和視覺相交融相變幻,讓主觀與客觀、具體與抽象相交融相依偎,構成一幅真實而虛幻的生命圖像。我書寫他的詩緣起于一次文化創意,時尚集團董事長、詩人劉江對我說:既然詩書同源,我們應使詩書合璧,您既是詩評家又是書法家,我請您精選自“五四”至今百位名家的百首短章,由您親書《中國新詩百年精粹》 ,以豪華版限量發行,使詩學價值、書法價值、美學價值、文獻價值、收藏價值集于一體。受他啟迪和鼓舞,我便書寫了韓作榮的這篇精致短章,與郭沫若、胡適、徐志摩、戴望舒、艾青、穆旦等99位名家名作一起構筑了中國百年新詩的壯美畫廊。
韓作榮的近年詩作,具有更加宏大的精神視野和宏奧的哲學思辨,但不是明喻和解說,不是警句和格言,而是奇崛的意象群落仿佛從天而降,讓人隨之飄上七彩天庭,隨之墜入無底淵藪,讓人恍兮悟兮似解非解,這樣就拓展了詩意空間,讓智者二度開掘潛在的智能,去探究未知的奧秘。同時,韓作榮又是一位學養深厚且又有犀利見解的詩歌理論家,他的《感覺·智慧與詩》 《詩歌講稿》等著述,以別開生面的切入角度,揭示了詩的本質與審美特征,誠如《詩歌講稿·編者提要》所言:“他對中外詩歌幾十年鍥而不舍的研讀與思索,他對當代漢語詩歌的識見、遴選和推介,對大批青年詩人的發現與扶植,他對詩歌教育與普及所做的大量演講,體現了一種虔誠、深入且寬闊的詩人風范與境界,奠定了自己在詩壇不容忽視的地位。 ”
我與作榮相識三十年,同在詩界徜徉,同出任各種評委,同出席各種詩會,可謂相知甚深。他是一個性格倔強、不流俗不媚俗的人;是一個剛正不阿的人;是一個瀟灑自由、我行我素的人;是一個堅守原則一絲不茍的人;是一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人;是一個多情重義的人。他當編輯、當評委取舍不徇私情、六親不認,同時他又是嫉惡如仇、不遮不掩的人。誠如他在《自畫像》中所言:“自然,我也是高傲的/我的骨頭堅硬,可以碎裂、絕不彎曲/我骯臟的血肉,寧可交給火炬/也不留給蛆蟲” 。正因如此,可以說他的一生既依偎月光,又擁抱火焰,如今,他帶著鳳凰涅槃的神采飛向遠天,將把他的神采永遠定格于懷念他的人心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