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楊慶祥先生已好幾年了,他是一位聲名卓著的80后青年批評家。然而,收到了他的詩集《虛語》,卻讓我大吃一驚,原來他還是非常優秀的詩人。這些年來,批評家給人的印象,大多是能說出很多高深的理論術語,且越來越向所謂“專業性”靠攏。批評家的文學創作,也大多被認為是應景之作。然而,慶祥的詩歌,在我看來,是和他的文學精神血脈相連的,且一樣才華橫溢。這再次證明了文學門類的邊界壁壘是多么無聊,也展現了80后一代批評家的新風貌。他們更有個性,他們對文學的理解和操練,沒有太多拘束———無論是文學創作,還是文學批評。慶祥的這些詩歌,或充滿哲思,或悲天憫人,或吟唱青春幻想,語言豐富多變,富于藝術獨創性。
我傾向于認為,慶祥是一個悲觀主義者。在他俊朗的外表之下,總若隱若現著對時代深深的厭倦與虛無的沉郁。他的批評是詩性的,而他的詩也有著批評的特征,同樣獨立、自由。那些高傲的拒絕與沉默的自審,都讓那些溢出的詩性語言,有著超強的爆發力。這本詩集中的作品,最早創作于2001年,而最晚到2010年,我們能清晰地看到他創作思想的深化,藝術思維的成熟,和風格的細微變化。作為一名皖籍才子,獨自負笈在京求學,直到最后扎根京城,成為享有盛譽的青年批評家,他有太多復雜的人生體驗需要傾訴,諸如苦澀、孤獨、沮喪,以及高傲、不屈、冥想和戰斗!短撜Z》既是慶祥十年來詩歌藝術探索的集大成,也是了解他的文學思想的一種渠道。他的詩歌充滿了悖論性書寫———肉身與反肉身的精神逃逸,浪漫主義與深刻反諷,虛無與心靈的信仰,單純與復雜,純粹知性反思與不動聲色的現實批判。慶祥早期的詩歌,有海子和早期里爾克的影響,有很多“情語”與“癡語”,有清澈、快樂的想象,肉身的青澀感,以及浪漫神秘的童話般抒情。這些詩歌中,能看到很多80后文藝青年的文學成長背景。我們能在這些詩歌中看到愛情、思考、青春、幻想和隱秘的欲望。比如,《孤獨的牧羊人》:“沒有回憶/也沒有探尋/牧羊女裸身縱馬/她身前白云朵朵/她身后牧歌陣陣/!
隨著年歲的增長,詩歌中的時間焦慮感不斷增加,“思語”也大大增加。詩歌的主題似乎也在不知不覺中發生著位移。那些浪漫坦蕩的肉欲,與天真跳脫的童話色彩,奇怪地與超越性哲思,以及對現實的批判聯接在了一起。而死亡意識,沉郁的內心反省,對神秘事物的沉溺,也時常閃現著博爾赫斯式對抽象哲學概念與生活事物之間聯系的準確描述,以及里爾克式的精神性體驗!睹⒐肥俏冶容^喜歡的哲理詩,干凈、樸素,卻閃爍著智慧式的感悟語言,表現出對世界的“不及物”的洞察。
然而,在《虛語》中,還有很多直面現實的“狂語”。在中國人民大學西門的過街天橋之上,這個南國學子凝望著燈火輝煌、車水馬龍的現代化場景,內心充滿了復雜的情感。那些眼花繚亂的文化現實,在促使他不斷反思!拔业拇笥職,是敢于卑微的面對生活”。于是,慶祥寫出了很多頗有現實主義味道的詩歌。值得稱道的地方在于,即使他的那些有很明顯現實指向的詩歌,也有精巧的形式創新和藝術構思,與時下的口語詩歌相比,顯得非常有獨創性。比如詩歌《翠花》就用一群“數字”和“人名”鋪墊出了一個鄉村少女,從天真幼稚到風塵滄桑的發家史。沒有任何褒貶,沒有任何情感性評價,那些冷峻的數字和名詞,卻仿佛在不斷的更迭中,構成了對中國現代化進程中農村女性命運深刻的反思。一般而言,詩歌語言忌諱數字和名詞的羅列,但慶祥卻反其道而行之,從反常合道的藝術逆向思維,為我們揭示了現代化與鄉土人生的悲劇性相遇。從1980年開始的童年生活,到1995年進入城市打工,再到2005年回到鄉村,馬翠花的名字在不斷更換,工作單位也不斷更換,直到最后回鄉開設娛樂城,完成了殘酷血腥的原始積累。而她的閱讀書籍,也伴隨著工作身份的改變,從《知音》、《文化苦旅》變成了《參考消息》。另一首《在東莞生活》的形式卻是散文化的,通過幾組紛亂的名詞意象,構成了對“中國性都”的諷喻性批判。
情語,癡語,狂語,思語,皆為“虛語”之世界。然而,有此,人生便不會“虛度”;有此,文學便不會“虛妄”。高貴的“沉默火山”之下,有虛無的沉郁與滾燙的熔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