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情難忘(屠岸)

　　中國的詩歌界群星燦爛的天空，2013年9月29日，一顆璀璨的星隕落了！

　　詩人牛漢雖已遠去，但他的詩作將永在，他的人格風范長留世間。

　　牛漢是當代中國舉足輕重的詩人，創作了許多優秀的甚至杰出的詩歌作品，大大豐富了中國詩歌的寶庫。其中不少已成為公認的詩歌經典。他的詩作題材廣泛，內容豐厚，反映了他愛祖國、愛人民、愛人類、愛大自然的高潔情懷，體現了他昂首不屈、特立獨行的人格魅力。他的詩歌語言樸實無華，初看覺得沖淡平直，但如果再讀，三讀，便會感受到濃郁的詩味，綿厚的情愫，仿佛醇醪佳釀，沁人心脾。他的詩，簡潔中有深沉，樸素中有豐碩，淡泊中有強烈。他的風格是獨立不羈與平實親和的有機結合。

　　牛漢寫了大量描述動物、植物的詩。他總是與大自然進行精神交流，將生命體驗賦予宇宙萬物。他有一首詩《我是一顆早熟的棗子》：“一條小蟲/鉆進我的胸腔/一口一口/噬咬著我的心靈//我很快就要死去/在枯凋之前/一夜之間由青變紅/倉促地完成了我的一生”；他還寫了8首以鷹為題材的詩。他筆下的鷹，永遠在飛升，飛升，沒有地上的墳；但他又寫鷹把身軀埋在沙土中，緊貼著大地母親。升天和伏地是鷹的兩個面，合起來成為一只完整的鷹。這是鷹的魂，也是牛漢的魂！

　　牛漢是蒙古族人，原名史承漢。我曾問他，為什么用“牛漢”這個筆名。他只是對我微笑。我從此知道，他理解牛，深愛牛。他的詩《為荒原牛塑像》中說：“一頭垂死的母牛/因孤獨因奔波因饑渴/倒在茫茫的砂磧上……”這頭母牛因一生跋涉，腿腳只剩下筋骨，痛楚地蜷曲著，仿佛“衛護著一個神圣的信念”，這是一頭與大地合為一體的�！�…他在另一首詩中寫道，“我收獲了一個個晴天和月夜，/地下的山川草木都感激我，/哞，我是一頭為天地造福的牛�！庇腥苏f，牛漢的詩都是現實主義的。不對！牛漢也有如此令人驚異的浪漫主義想象力！這是童話，是寓言，是真正的浪漫，是真正的詩！牛漢心中的牛，既耕地，又耕天，兩者合起來，就是“為天地造�！�！《耕牛謠》中的第一人稱，我，是牛，但又何嘗不是牛漢？

　　牛漢有一首詩：“有人斷言：面孔朝向天堂，/腳步總走進地獄。/我始終不相信。/讓我不解的是：/我的面孔一直朝向地獄，/而腳步為什么邁不進天堂？”這里體現出理想與現實之矛盾的深刻哲思。向往光明的人，在現世，總歸擺脫不掉黑暗。面對眾生苦難的詩家，永遠不會墜入虛無縹緲的仙界。詩人自有詩人的向往，但他不會是短視者，他目光如炬，他所向往的在遙遠的未來。這首詩是天與地相結合的辯證思維之又一詩語表達。

　　牛漢胸襟寬廣。他尊重并借鑒古今中外各種流派、各種風格的詩歌經典。他崇奉的中國詩人有屈原，陶淵明，李白，杜甫，白居易，李商隱，陸游……他傾心的外國詩人有莎士比亞，歌德，惠特曼，狄金森，里爾克……這會是一張很長的名單。牛漢曾說，各種藝術都是相通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詩中有音樂，音樂中有詩。牛漢的詩《貝多芬的晚年》，寫貝多芬失去聽覺后如何感到痛苦和屈辱，又如何從想象中聽到雷聲、雨聲，天籟和地籟，如何用旋律和節奏來創造詩！牛漢的詩《讀凡·高畫四題》，寫凡·高與常春藤、凡·高與土豆、凡·高與教堂、凡·高與向日葵。牛漢從凡·高的畫中看到畫家的追求，畫家的搏擊，畫家顫動的靈魂，看到畫家如何用線條和色彩來創造詩！

　　我想起一件“公案”。人們曾說牛漢與綠原兩位詩人因意見不合而鬧翻，竟至互相不說話，形同陌路。這里有誤傳成分。牛漢曾批評綠原的詩有“理念化”的缺點，綠原似有保留。但人們怎么看不到牛漢對綠原詩作的總體評價？牛漢說：“這些詩(指綠原在早期詩作《童話》之后寫的一系列詩作)……已經脫盡《童話》時期那種美麗的幻夢般的情境，進入了一個堅實而廣闊的藝術天地；不論從主題還是從形象、節奏看，都具有莊嚴、深厚、飛躍的特點，真實地再現了時代的精神�！迸�漢還說：“我想著重說一下……他的思想感情和精神世界證明，他清醒地感覺到、認識到了作為一個詩人的神圣的歷史職責�！币陨线@些評語，均引自牛漢的文章《荊棘和血液——談綠原的詩》。這還不能說明問題嗎？在外傳牛漢和綠原“鬧翻”之后的某個春節，人民文學出版社的離退休干部到社里相互拜年，我見到牛漢和綠原在親切交談，二人都面帶笑容。還有一個動作，給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牛漢用右手手指輕輕劃了一下綠原的左頰，接著二人哈哈大笑起來。這樣的動作，即使在一般朋友之間也不會發生，何況陌路？詩人們可以有不同的詩觀，但文人相輕不是人文社的傳統！

　　綠原早已于2009年9月仙逝。如今牛漢也到了天國，這兩位詩人該在天堂傾心交談詩藝了吧。

　　我手頭存放著人文社2010年10月出版的《牛漢詩文集》5卷，其1卷、2卷為詩歌卷，3卷、4卷、5卷為散文卷。牛漢不僅是詩人，也是散文家。這5卷詩文，是我永遠的精神食糧，也是牛漢留給世人的不朽的文學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