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的秋季,廊坊師專文學班的教室里,一位新同學坐在了我身邊。穿的什么忘記了,引人矚目的是頭上一頂醫院護士戴的那種白色布帽。她便是張立勤。因住院化療晚到了些天,戴帽子是為了遮蔽化療后的脫發。就是說,她是一位身患癌癥的術后者。
那一天開始,我和立勤在教室里是同桌,在宿舍里是上下鋪,直到兩年后畢業的一天。
當時,正是全國第四次作代會召開的一年,文學界人一個個就像被放出籠子的鳥兒,是一種從未有過的自由、歡暢感。這種氣氛自是很快就影響到了文學班,同學們讀書,討論,聽講座,開聯歡會……心中的激情永無止息,新鮮的見解一個接一個,就仿佛重新回到了學生時代。那時,文學班同學從十八、九歲到三、四十歲,年齡不等,觀念不同,卻心氣相通,平等、率真;叵肫饋,那真是太好的兩年,就連時有的不快,都似變成了美好的回憶了。
過了一段時間,立勤的白色布帽不見了,換了一頭短短的黑發,看上去就像個俊美的男孩。那時,除了上課讀書,她更愿意跟同學聊天,無論男生宿舍女生宿舍,她都可以無顧忌地聊到很晚;她還喜歡跳舞,本校沒有舞會,她便到鄰校去跳,交誼舞、迪斯科……直跳得筋疲力盡;她還寫得一手好字,“難得糊涂”、“書香”等等,寫一幅就送出去一幅。她跟我說,其實,她本質上是個愛安靜、不喜喧鬧的人,那時,她自己也覺得不是自個兒了。不過,她無拘無束的狀態很是贏得了同學們的喜歡,大家跟她聊天,跟她學跳舞,有時,也跟她爭執個急扯白臉……她那時常穿一件格子長裙,上身花色襯衣,外套一件灰呢料的較長款西服。很多年里,她那身打扮都定格在我心里,既顯得文靜,又透出永在的青春激情。
第二年的冬天,我們搬到了一間生爐子的宿舍里,需要和煤泥,需要用一只大桶出去抬水,這些力氣活兒,她總要跟我們搶了干,有時甚至比我們干得還多。事雖不大,卻是每天每天要干的,讓人感到她除了才華和時尚,還有要強和質樸。但在同一間宿舍里,我們也見到過她令人心碎的爆發,那是她丈夫為她從張家口送來了一服服的中藥,她拒絕吃,拿起一包就扔到了門外,她說,我受夠了,再不想吃了。在丈夫和大家的勸慰下,她到底平靜下來,不得不又開始了一服服中藥的煎熬。中藥是煎熬,她帶病的身子又豈不是煎熬?她不甘的內心又豈不是煎熬呢?
好在,學校的環境是好的,同學、老師、校長,對她都是關心、愛護的。她的身體,眼見得一天天地好起來了,笑聲多起來,臉上紅潤起來,頭發也長起來了,一頭飄飄的長發,是愈具女性之美了。
對一個寫作者來說,僅此而已嗎?我相信在她內心的某一個角落,是任何人都無法關照到的,就像每一個寫作者內心的孤獨一樣。因此,我們才想寫作,因此,我們才想通過寫作解脫我們的孤獨。于是,她用了最能直接表達內心的方式——— 散文,開始了她以后幾十年的寫作。
兩年的學校生活很快就過去了,覺得時間真是太短了,在一起還沒有呆夠,書還沒有讀夠,話還沒有說夠,傻傻的學生氣還沒有撒夠,什么什么都才是個開始,可就已經是結束、分別的時候了。記得我和立勤,在分手的學校門口抱頭痛哭……
畢業后的幾十年里,我們以在學校的學習為一個起點,依然同修文學這門課。立勤主修散文,我主修小說;立勤在張家口,我在石家莊。我們卻和在學校一樣,繼續讀書、寫作,繼續保持思維的活躍。我們不停地通信,相互鼓勵,交流看法,通報訊息,好像生怕疏遠了學校,疏遠了學校為我們建立起的友情,疏遠了學校給予的珍貴的學習、思考方式。好在我們都是認真的人,特別是立勤,對人對事都極投入,這既成就著她的做人,也成就著她的寫作。她在散文里發問:“為什么許多奇妙的感覺來得那么快,也去得那么匆忙?”“一個生命的死亡,究竟是怎樣的死亡?”她在散文里也確認:“不管多么艱難的人生,總要獨自走去,只要是難忘著自己,我從來無悔,那難忘足以使我再長出趕路的力氣!彼褪沁@樣,投入地生活,卻不忘面向自己的思考,面向自己地思考,卻不棄投入的生活。
生活和思考,于她其實是一件事情的兩面,她離不開思考,也更離不開生活。有時不知怎么的,兩者就擺不平走不通了,時而是因生活而起,天塌了一樣令人絕望;時而是因思考而起,無事的生活同樣有些舉步維艱。這時,她便有些孤零零、可憐巴巴的,明知前面有美好的目標,可面前硬是豎起了一堵墻,橫走豎走都似難走通了。
這樣的墻不知碰上了多少回,也不知讓她絕望了多少回,比如,身體內癌細胞一次次的進攻,比如,寫作路途永無休止的渴望和焦慮,比如,生活中種種的不如意?蓪η懊婺繕说南蛲,就如同一個少女對自己的初戀一樣,始終是魂縈夢繞,難以釋懷。她曾在信中說:“我們這種人注定把火熱的情給予夢,但愿夢常在。一旦真正醒了,沒有夢了,我們的生命便冷卻了,筆也就冷卻了!
我卻絕不相信她有冷卻的一天,就如同不相信她有夢醒的一天一樣,即便她真的停止了外在的寫作,她的筆也會在有豐富、細膩的感覺的內心里飛舞的。
幾十年里,她由《痛苦的飄落》到《我從金色中走來》,由《樹中的女人》到《刮風的天氣》,由《憂郁的光環》到《英雄之死》,從內心出發,成功地與喜愛她的讀者溝通著。這使她面前的墻,伴隨了這寫作,竟一次次奇跡般地隱身而退。
在她生命最后的幾年,身體雖停止了她慣常意義上的寫作,但仍不能阻止她用微弱的氣力去思考和感覺生命本身。她在方寸居室內聽音樂,看影碟,賞畫作,用手機拍電影,體味一個人在浴室享受孤獨的感覺……更多的時間,她則是盤腿安坐在地板上,通過氣、意與病魔交戰,通過交戰開掘生命中難以想象的能量。她在短信里說:“精神最重要,自己救自己!”她還告知戰績說:“2012年10月28日下午5時35分,吐出2.3×0.8×0.8的壞死組織!
她時有電話和短信,由衷的問候,實用的小禮物,暖寶寶,或是厚厚的色彩鮮艷的棉襪……我便知道,她一生都將是火熱的了,可她一生又確是孤寂的,病體的孤寂,一個寫作者的精神的孤寂。因此她的思考也在變化,有一天她短信里說:“佛理真好啊,比如,不關注,不妄想,不依語,般若,和合,不住,無相……”我明白她的變化里,有真的感悟,但更有對生命對生活的無奈!我聽過她說自己,脾氣好多了,對一切都可以淡定、寬容了。我為她高興著,但又疑慮,她的青春永在的夢里,果真裝得下不關注不妄想嗎?
2013年9月14日,我接到了立勤丈夫打來的電話,他哽咽著說,“立勤今天中午去世了……”
我怔怔的,想起十幾天前到醫院看她,她端坐在沙發上,一如往日地與我們談笑。分別時,我站在門口,與她相對微笑。我甚至想起,1986年,我們在學校門口分手時的抱頭痛哭……因此,我不相信她會不在了,月有圓缺人有離合,此后的日子,我們分離過多少回,又聚合過多少回,早晚,就又會聚合的了。因此,除了秋天的涼意,我眼前盡是她最后活潑的微笑……
9月21日,廊坊師專文學班的數名同學聚集在柏林寺,以超度的形式為立勤送別。那個傍晚,暮鼓聲聲,秋雨綿綿,我凌亂的心莫名地安靜下來。我開始真的相信,立勤確是走了!跋嗨筒幌嘁,更無長短亭,獨在寒塔畔,與君共經行!边@是同學毛劍賓為立勤寫的送別詩句。我喜歡這詩,即便她真走了,也是此岸彼岸,修行共在,同學共在吧。
立勤,此岸彼岸,同學共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