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因為近年國外后戲劇劇場的引進,各種新劇場樣式越來越司空見慣,我們的劇場也部分地融入了這種大趨勢。從今年青戲節的情況來看,劇場形式已顯得不滯后于世界潮流了。
在劇場觀念方面,李建軍的《美好的一天》做了有趣試驗。19位來自各職業各階層的普通人,在舞臺上同時講自己的事,聲音混雜不可辨。這并不新奇。新意在于每個觀眾進場前領一個耳機,戴上耳機就可以調選聽哪個人的講述。要么完整地聽一個人,要么聽到的是每個人沒頭沒尾的片斷——正如日常生活通過越來越多的網絡通信界面透露出來,而你只能通過一些標簽、外觀,看似隨機地選擇窺視誰、傾聽誰。劇場以其形式的極端單調,構建另一個維度的開放和豐富:觀眾可以自由選擇進入或出離誰的“戲劇”,同時也感受到自由和平庸造成的選擇困惑。
這樣的劇場如同當代藝術,一個觀念造就一種劇場。同時技術變得重要,成為藝術最直觀的部分。就像康赫導演的《中國的鬼魂》所展示的,電腦、線路、設備和操作人員都擺在舞臺上,其結果也是概念大于效果。影像放映已無新鮮感,《中國的鬼魂》、孫曉星導演的《日常,非常日!泛偷囟』▌∩绲摹段业膭趧、尊嚴與夢想》都用了紀錄式采訪的影像片斷,在劇場中并置現實世界,與劇場共同討論一個話題。
非戲劇文本有時占據了主要篇幅,像《美好的一天》中的日常性瑣碎講述,介于文本構作和生活之間。而探討應試教育的《日常,非常日!,則讀了詩人藍藍寫給教育部的一封信。時事段子的引用則是另一種中國式流行,反映著微博等生活方式對文本的侵入,然而通常不成功!吨袊墓砘辍分械臅r事段子就顯得有點快餐,而肢體劇《阿O一家》對微博中針砭諷刺性話語的引用顯得突兀,對詩意造成破壞。
與此相應的是非專業演員對表演的介入!度粘,非常日!肪驼伊藥讉中小學生參演。非職業的地丁花劇社的實踐尤為可嘉——《我的勞動、尊嚴與夢想》的演員都是外地來京家政女工,她們生澀但卻真誠地表現自己的經歷與所思所想?梢钥闯鰧а葳w志勇的煞費苦心——他沒有用她們熟悉的諸如秧歌、二人轉等民間形式,而是讓她們接受極簡、抽象和詩意的現代舞臺。這個劇社的活動就是讓戲劇不但作為一種文學意義的啟蒙,更通過從創到演的全程行為介入生活,進行民眾教育。
本屆青戲節我的個人差評莫過于《李艾爾和莫德爾已死》。這部偽荒誕無情節劇,不忍卒睹之處有三。其一,文本差,無個人體驗,無現實針對性。其二,演員臺詞不好,聽不清。其三,演員形體不行。這三點也恰可概括我們當下戲劇在基本功方面存在的主要問題。
幾年青戲節造就了導演中心的戲劇制作模式,也反映出問題。從導演的角度出發,就可以認為什么樣的文本都能給予舞臺呈現。這并沒有問題。問題是傳統的以文本為中心的戲劇我們仍然需要,哪邊也不該太過偏倚。
在我所知范圍內,本屆青戲節優秀文本不多。我參加了9月15日的劇本朗讀活動。當天四個劇本,兩個涉及當下和個人體驗,另兩個,一個是外國小說改編,另一個雖為原創,卻酷似一國外懸疑小說。我當時很想問編劇,為什么要寫這樣的劇本?除了編織一個情節,有什么特別想表達的東西?這也是我選擇性忽略青戲節中占一定比例的古裝話劇的原因。
吸引人的文本,其共同點在于有所發現。蔡藝蕓導演的《寫詩》這次雖為縮減版,但因其成長主題讓人眼前一亮。三個詩人獨白:一個有畫畫夢想的孩子的成長和反抗;一個因在外租房而獲得有限自由的學生,無法駕馭這種自由;唯一的女生肖競則用一則殘酷故事,訴說性和社會意識覺醒過程中受最深觸動的東西——一對中非混血兄妹,妹妹廉價賣身,而哥哥將她從教室拎到操場,用椅子痛打她。無論這些故事,臺詞中詩的敏感,舞臺上的臺燈、粉筆、鏡子,還是破壞、撕毀的發泄,都那么熟悉,精確地觸發共鳴。15日劇本朗讀中朱程的《透明》,則用同樣的敏感探討了愛情中的性、安全感和背叛,大段心理獨白抽離于品特式對白之上,使其接近抒情詩的劇場。
朱宜編劇、張慧導演的《進化論》則是我們劇場中少見的具哲學氣息的另類?此浦皇且粋人變回猩猩的荒誕故事,在詼諧輕松的表象下,潛涌著一層危機感的設定:失業的老王要被吃掉、考不上重點高中的王小單也面臨被吃掉,看似文明的現代社會才是奉行弱肉強食的叢林,人吃人仍然是一種社會現實。這部戲劇繼承荒誕派的衣缽,帶有強烈的對現代社會的批判意識。在舞臺呈現上,導演讓演員扮成小丑上臺,小丑再去交替扮演人或猩猩,而在結尾,小丑們試圖擦去臉上的白粉成為人。
近年戲劇呈現升溫之勢,全國劇場也越建越多,但很多時候空巢待演。這些年我們的戲劇更加繁榮了嗎?一部《蔣公的面子》火遍全國也可側面說明此類原創缺乏的狀況。當年,仍在院;騽倓偖厴I的青年導演可以參加一兩屆青戲節,然而時至今天,沒有形成真正的戲劇市場,戲劇不能職業化,導演、編劇、演員們如何堅持?兼職地進行比較專業的戲劇創作是否可能?如果沒有專業性、職業化的戲劇人堅持,戲劇如何累積式進步?這既有體制并行的原因,也有時間、觀眾群形成等因素,但現在我想說另一個問題:作為市場主體的文化企業太缺乏專業性,我不止一次聽說某大型文化企業投資陳舊的劣質情節劇,而對如今戲劇發展乃至觀眾情趣,完全缺乏視野和見解。在流通不暢的環境中,編劇、導演、制作人等各生產環節隔斷,也會在資源不一定真正匱乏的情況下造成各個局部的匱乏。這些是青戲節但也絕不僅是青戲節需要思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