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對我來說,仿佛一座巍峨、神秘而又秀美的大山,瀏覽不盡更難以逾越。陳忠實在我眼里,卻像一個善良、忠厚、慈祥的長者。
讀《白鹿原》是一九九三年,認識陳忠實在二〇一一年。
《白鹿原》我讀了四遍,讀一遍有一遍的感受,讀一遍有一遍的享受,讀一遍有一遍的思索。我想象不來一個從白鹿原走出來的農民,如何能寫出這么一本磚頭厚的巨著?他的大腦是否和滿臉的皺褶一樣,蘊藏了中國農民滄桑的歷史和苦澀的智慧?
我要見陳忠實!
可我拿什么去見他呢?
我的《城市在遠方》出版后,竊以為多少有點本錢見他了,卻不知道人家一個腕級人物愿不愿意見我。我把想法給《延河》副主編姚逸仙說了,逸仙想了一下,說我先聯系聯系,看陳老忙不忙。很快,逸仙興沖沖的聲音從電話里傳來,說陳老愿意見我。猶如天上掉下來一個香噴噴的餡餅,我大喜過望,又不敢相信這竟然是事實。記得有一次一位腕級歌手來銅川演出,我以為自己大小是個人物,長得雖不出眾,但站在她旁邊絕不相形見絀,便撥開人群要求和人家合個影。人家倒也給了點面子,沒有說什么!斑青辍绷藘蓮埡,我不甚滿意,便提出再來一張。人家不高興了,很不耐煩地說好了好了。我討了個沒趣,臉雖紅到了脖根,但看到周圍拽長脖子如我一般的崇拜者滿臉的艷羨,便很在心里阿Q了一回。她和陳老相比,無論內涵,無論貢獻,絕對是小巫和大巫了,我能按捺住心中的激動嗎?
陳老來了,背了一個漆皮斑駁的大包,不認識的人還以為是農村來的電工——后來熟了,我便提醒他換個包,還說背這么一個包咋看都像個農村電工。陳老呵呵一笑,卻終究沒有換,依然故我地讓人當作農村電工。但他頭頂已經成凹字的發型,頗有代表性的滿臉皺褶,挺直的腰桿,讓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白嘉軒和朱先生!
寒暄過后,我掏出一本《城市在遠方》,請求陳老在扉頁上題幾句勉勵的話。陳老沉思了一下,然后大筆一揮,竟然寫道:“你也把事弄成了!”我一下子誠惶誠恐,汗顏萬分!
陜西文壇一直流傳著這樣一則趣談:
《白鹿原》殺青后,陳忠實把稿子交給評論家李星,想聽聽他對這部書的看法。李星一口氣讀完了這部力作,大喜之余卻又故作鎮靜地要陳忠實到他辦公室來一下。陳忠實忐忑不安地走進李星辦公室,李星“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大聲喊道:“老陳,你把事弄成了!”陳忠實高懸的心“咚”地復歸了原位。后來,便誕生了那篇著名的《關于<白鹿原>與李星的對話》。
現在,陳老又把這句名言送給了我,雖然我已給他送過書,他大概看了,雖然《城市在遠方》也得到了李星老師的肯定,還寫了一篇很有分量的評論附在書后,但《城市在遠方》與《白鹿原》,唐云崗與陳忠實如何能相比、又如何敢相提并論呢?但不管怎么說,能受到陳老的贊許終歸是件美事,惶恐之下我多少有點飄飄然。然而,喜悅的彩云尚未消退,陳老卻語重心長地說:“要想成就一部力作,必須寫出六部長篇!”我的心倏地一下又掉進了冰窟里。
要知道,《城市在遠方》出版后,陜西文壇給予了一定的評價,我也多少有點“把事弄成了”的感覺,回想起四年寫作的艱辛和寂寞,我真的也想像路遙那樣把筆從窗口扔出去了。陳老的話外之音我懂,可要再寫五部長篇,我卻不敢想象,也從來沒有這個打算!
后來,我靜下心來想了想,越想越覺得自己夜郎自大,越想越感覺自己像井底之蛙,越想越感到任重道遠。這樣,我又一次強迫自己坐在電腦前,一連寫了一系列散文和中短篇小說,繼而又開始了長篇小說《大孔寨》的寫作。陳老知道后很是高興,連連向我祝賀。但我清醒地知道,陳老與其說是祝賀,倒不如說是鼓勵,有《白鹿原》在那兒矗立著,我哪里有什么可祝賀的?
《城市在遠方》開研討會時,和陳老比較熟了,便想邀請他來增輝。我把想法向他一說,陳老倒也痛快地答應了?蓵h前兩天,他卻突然說不能來了,我失望之下,借著二兩酒給的膽子,給他發了個短信,言說:“陳主席:陜西特別是銅川的文友都知道您要來,您卻突然不來了,現在我要做的只能是給大家解釋了!”
話雖不多,其中的懊惱和怨氣卻一目了然。
第二天一大早,我的手機驚心動魄地響了。翻開機蓋,“陳忠實”三個字赫然撲進眼簾。我有點后怕,心想老漢看了短信是不是上火了,上火了老漢要是罵我咋辦?電話要不要接?又一想不接電話咋說都不對,罵就罵吧,誰讓你在一個既是長者又是大家面前不自量力呢?罪有應得!于是,我戰戰兢兢地摁下了“接聽”。電話那頭傳來了熟悉的聲音,聲調卻滿是歉疚:“云崗,實在對不起,本來是要去參加研討會的,誰想卻和‘陳忠實文學館’開館儀式撞了車。其他會還好說,這個會我不去不行呣!這樣吧,我馬上給研討會寫封信,你讓人在會上念一下,行不行?”
我握手機的手心悄悄滲出了汗,眼睛也不知什么時候變得潮潮的。
很快,陳老的信轉到了我手里,是一份修改稿,上面圈圈點點,涂涂改改竟達二十多處,我又一次不覺為陳老認真負責的態度感動了!
這樣,我和陳老一天天熟了,熟了后我便有點得寸進尺,甚至于得隴望蜀了。我有收藏書的癖好,《白鹿原》已經收藏了好多版本,每一本都讓陳老簽了名,卻沒有一本是陳老送的。遺憾之余便斗膽向他說出了自己的想法,陳老答應得很暢快。書很快到了我手里,竟然是線裝宣紙本!書到手后,我又打起了陳老墨寶的主意。給陳老一說,還特別強調“我沒有錢”,陳老笑呵呵地說行呣。墨寶又很快轉到了我手里,上書: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層之臺,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云崗先生囑錄老子語錄 原下陳忠實 壬辰春月
看著“云崗先生”四個字,我既感到自豪,又有一絲遺憾,便吞吞吐吐向陳老提出還想要一幅沒有題名的字,自然又特別強調了一句“我沒有錢”。陳老仍然用濃重的陜西話說:“行呣!”這樣,我又得到了陳老的一幅字,上書:
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上云卷云舒。
原下陳忠實 壬辰秋月
前不久,一位文友打電話說他朋友在西安召開一個房地產論壇會,已經邀請了許多名人,還想邀請陳忠實。去了啥事也不干,就坐一兩個小時,給一萬元。我一想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老漢是個文化人,家底并不怎么豐厚,出個面掙點錢也是應該的,便答應文友給陳老打電話?蓳茈娫挄r,不知怎么著我卻猶豫了。電話通了,我向陳老說了這件事,末了又說:“去不去由您定!标惱匣卮鸬煤苁撬欤
“這樣的活動我基本上不參加,咱也不懂房地產呣。你給人家解釋解釋!”
摁斷電話,我似乎看見電話那頭七十歲的陳老挺直腰桿正在屋子里踱著步,滿臉的皺褶一會兒皺在一起,一會兒又舒展開來。我不由自主地又一次想起了朱先生!
作者單位:陜西省銅川市文化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