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清晰地記得,1989年初,嚴寒季節的薄暮時分,我和唐達成一起去協和醫院干部病房探望患腦溢血的老作家舒群。當時舒群處于危急狀態,左側偏癱,說話已不太清楚。他見到我們,頗為激動而又十分吃力地說:“醫院大夫是機械唯物論,不從實際出發,死活不讓我出院,其實回到家里會休息得好,恢復得更快!弊孕判暮軓姷氖嫒航K于沒能戰勝病魔,時隔不久,就與世長辭了。
1952年初冬時節,我跨進東總布胡同22號全國文協門檻時,舒群已從全國文聯副秘書長、全國文協秘書長的位置上卸任,我與他擦肩而過,無緣在他麾下當個小兵丁。但當時專業作家與我所在的創委會是一個黨支部,因此曾有一段時間和舒群在一個黨小組過組織生活。1955年批判“舒(群)羅(峰)白(朗)反黨集團”時,我因為與胡風案的牽連處于受審查的境地,自然也就沒資格參與對“反黨集團”的戰斗了。他被打成“反黨分子”,打發回東北;我在“反右”后下放勞動,隨后調往河北,從此也就天各一方,杳無音訊了。
我與舒群交往較為密切是在十年浩劫之后。1978年作協恢復工作,我們又先后從遼寧、河北回到作協。特別是80年代初我們同住一棟宿舍樓——虎坊橋甲15號,樓上樓下互為鄰居之后,見面交談的機會就頻繁了。至今我的眼前還不時清晰地浮現出這樣的情景:當我騎著自行車下班回到宿舍大門口,常常會見到舒群圪蹴在門前臺階上沉思默想,或凝視街頭風景。每當這個時候,他總要同我聊上幾句,或問起一些文友的近況,或議論文壇的一些熱點和新鮮事。有時他也約我到他書房里聊天談心。交談的話題極其廣泛,可說是無拘無束,無所不包,從30年代的“左聯”到80年代文壇的論爭,從獲獎作品的成敗得失到他個人的寫作計劃,話匣子一打開,往往就不容易收場了。有一次我對他談起:我很喜歡他30年代的成名作、也是代表作《沒有祖國的孩子》。小說所刻畫的不甘當亡國奴的少年形象,他那苦難遭遇和堅強性格,至今深深地鐫刻在讀者的心坎上。不少兒童文學作家依然把它看作兒童小說的經典。當他的《少年Chen女》獲得1981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后,我真誠地向他表示祝賀,稱贊他又成功地塑造了一個天真又敏感、憂郁又倔強、自尊心極強的少年形象,令人難以忘懷。在我看來,舒群的作品都蘊涵著對生活豐富而深刻的感受;善于刻畫人物性格,并賦以鮮明的時代色澤;講究文字語言,筆觸洗練精致,在以情感人上下功夫。正是這些創作特色,使舒群的作品具有久遠的藝術生命力。
舒群信奉并踐行“生活是創作的源泉”這一顛撲不破的真理。1986年春夏之交,年屆73歲高齡的舒群對我談起:最近覺得身體狀況還不錯,有個“野心”,打算下去轉一轉,準備到自己熟悉的遼寧本溪住一段日子,這樣也許能寫出一點新作品。時隔不久,他又來到我的房間,頗為激動地說:粉碎“四人幫”后,在同輩作家中,自己寫得不算少,已寫了中、短篇30多篇!拔70多歲了,還要求下去,理應得到支持?墒怯捎谧∷拶M開支大等原因,有關部門似不是那么熱情支持!彼說:“我下去既不住賓館,又不吃山珍海味,當然也不能去‘送死’,只要有必要的條件就行!蔽耶敿幢硎局С炙奖鞠プ咦、看看。第二天,我與書記處常務書記和作協辦公室商量后,立即打電話告訴他:去本溪的旅差費包括住宿費報銷沒問題,放心地下去吧,不必有什么后顧之憂。
1932年入黨、1935年參加左聯的舒群,擔任過延安魯藝教員、文學系主任,《解放日報》副刊主編,親歷延安文藝座談會,是名副其實的老黨員、老干部、老作家。但他從不倚老賣老,沒有一點架子。本來,在上世紀80年代,他除了曾一度擔任《中國》刊物主編外,在作協沒再擔任什么行政領導職務?伤冀K關注文學發展的大局,關心作協的整體工作。他多次與我、達成同乘一輛車去沙灘作協機關,參加全體工作人員大會或處級以上干部會,有時坐硬板凳,從頭到尾一坐3小時。當我對他說,“你年事已高,有些會就不必參加了”,他的回答是:“我也是普通一兵,不能置身于文學隊伍之外,來聽一聽,對我了解文學界實際情況也大有好處!
作為一個老黨員,他處處、事事以黨員標準、黨員行為準則嚴格要求自己,黨性很強。有一次,他和我同車去作協機關參加作家支部的學習討論會。他告訴我,今天學習討論黨的十二大文件,他已做了認真準備,寫了發言提綱。他說:每次在支部大會、小組會上發言,都先寫一發言提綱,至今還把這些提綱保存在手邊。1985年整黨學習后,舒群極其認真地填寫黨員登記表,一筆一畫,寫得非常工整!昂啔v”一欄,他寫了25行,留下的空白不夠填,只好把近期的經歷從簡縮寫了。對此他還特別說明:希望組織上審查時注意這個情況。對“收獲和努力方向”這一欄,他也一點不馬虎,真正是費了腦子、作了思考,力求用簡潔的文字概括而完整地表達自己的看法和愿望。
1985年7月1日,迎來黨的64周歲生日,作協機關黨委舉行新黨員入黨宣誓儀式。在鮮紅的黨旗下,16位新黨員莊嚴地宣讀入黨誓詞。舒群作為老黨員的代表在會上講話。他說:我們黨經過挫折、失敗,千錘百煉,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進入半成熟、成熟期。鄧小平、胡耀邦說要經過一百年艱苦奮斗,我們國家才能真正進入世界強國之列。講到這里,舒群十分激動地接著說:“良辰美景,我們這一輩是看不到了,希望我們的后輩能看到,至少能看到良辰的曙光,美景的影子。為此,我們要努力奮斗啊,使一百年縮短、再縮短一些!弊詈笏癖鄹吆簦褐袊伯a黨萬歲!從舒群身上我們深切感受到了一個富有崇高理想信念、向往美好未來的共產黨人的精、氣、神。
舒群對后輩的關心、愛護,我更是感同身受,終生難忘。1988年初我遭癌魔侵襲,舒群得悉后立即打來電話表示慰問。他說,他已專門打電話給他的老戰友、時任衛生部副部長的黃樹則,向他了解鼻咽癌的治療方法。他希望我和家屬再多方面打聽一下,在醫療上要有個總的計劃安排。過了幾天,年屆75歲、身患多種疾病的舒群又親自登門探視。我們所住的那棟宿舍樓沒有電梯,他一級一級地登上我所住的5層樓已是氣喘吁吁,面色鐵青。由于患有體位性高血壓癥,他一進門就蹲在地上,仔細了解我的治療情況;并再次表示必要時可介紹我和老伴去向黃樹則請教請教,或請他介紹最好的大夫來會診。他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一方面,思想、情緒上無論如何要放松,想開了,無非是一條命唄,不要坐立不安、心事重重;另一方面,對這個病又要認真對待,爭取時間,抓緊治療,不要耽誤!彼幌瘧┣械脑捳Z像一股暖流涌入我的心房,增強我戰勝疾病的勇氣和力量。我的老伴也感動得幾乎流淚。我們由衷感謝這位心直口快、古道熱腸的老前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