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消費的本質在于發現自我
——三論當下文化消費的現象與問題
于 丹(著名文化學者,北京師范大學教授)
很多中國人的文化消費觀念日益迷茫,以至于不愿消費、拒絕消費,這是中國文化消費領域正在面臨的一個巨大難題。
文化發達和消費發達并不意味著文化與消費已形成了良好的化合反應。在很多情況下,我們是簡單地將文化與消費進行物理組合,人們是在消費文化,而沒有達到文化消費的境界。
我們今天缺的既不是文化,也不是消費,而是理性的、有規則的文化消費,當文化與消費不是被捆綁在一起,而是有機地結合在一起的時候,健康而有序的文化消費環境才會真正形成。
一論:快速都市化帶來的文化消費迷茫
據統計,中國目前的城鎮化比率已經超過52%,但中國畢竟是一個農耕民族,我們的文化傳統是在農耕文明中傳承延續下來的,傳統的中國人習慣于在土地上尋找自己的歸屬、獲得自己的組織結構,并形成相應的文化消費方式。
農耕文明的文化消費方式是怎樣的呢?它是與節慶緊密關聯的,是一種從土地中生發出來的以節氣為標志的慶典。比如清明節,在農耕時代,人們會在這個時間種瓜種豆,按照“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觀念,清明節正是代表著農耕的就緒。因此,在這個重要的時間節點上,人們才會去上墳、燒紙,向自己的祖先以及古圣先賢送上心中的崇敬。如今在一些鄉村里,逢年過節我們還是能夠看到舞獅、廟會等農耕文明形態的文化消費形式,這種消費具有明顯的群體性與季節性特征,同時具有盛大而隆重的儀式感。
與這種農耕式文化消費相對應的,是都市性的文化消費。都市文化消費一般以個人或家庭為單位,自主性與多元化特征明顯,但缺乏儀式感。迅速來臨的都市生活在很短的時間內改變了村落的組織結構,也改變了傳統的生活方式,人們的文化消費也不得不從群體性的節慶消費,逐漸轉變為松散化、個體性的消費。
這種轉變帶來的結果,就是很多中國人的文化消費觀念日益迷茫,以至于不愿消費、拒絕消費,這是中國文化消費領域正在面臨的一個巨大難題。在原先的農耕文明形態中,盡管文化消費的手段十分貧瘠,但人們擁有祖宗的譜系和倫理的歸屬,也擁有一年四季的歷法,所以他們的消費方向是明確的、消費觀念是清晰的。但面對突如其來的、消費手段異常發達的都市文明,很多人卻常常會感到迷惑:我到底需要什么樣的文化消費?
所以如今大家把中秋節過成了月餅的節日,而不是月亮的節日;所以如今清明節我們不知道怎么拜祭祖先,中秋節我們不知道如何賞月,春節長假我們不知道怎樣出行。這是節日的悲哀,更是我們的悲哀。據統計,我國每年的法定節假日已達到114天,將近一年的三分之一,但很多人寧愿選擇在節假日加班、應酬,甚至睡懶覺,也不愿走出家門進行文化消費,這無疑是當今社會文化消費習慣缺失與斷裂的表征。
二論:喧囂消費氛圍中寂寞的文化內涵
如今擺在我們眼前的另一個事實是,很多城市都擁有豪華高檔的文化消費場所,許多市民的收入也完全能夠負擔得起各色文化消費,但我們的文化消費市場卻難稱健康有序。作家莫言獲得諾貝爾獎之后,社會上迅速興起莫言熱,大家將莫言作為一種文化現象進行消費,但大多數人關注的卻是莫言這個人,比如他是否買了新房子,他家的墻皮被摳掉了多少……到底有多少人因為莫言獲得諾獎而認真閱讀了他的小說?莫言作為一個名人被消費,而他的作品卻寡人問津,這就是一種大喧囂中的大寂寞——喧囂的是消費氛圍,寂寞的是文化內涵。
所以說,文化發達和消費發達并不意味著文化與消費已形成了良好的化合反應。在很多情況下,我們是簡單地將文化與消費進行物理組合,人們是在消費文化,而沒有達到文化消費的境界?缭绞降纳鐣l展,讓我們的文明不可避免地出現斷層,我們越來越過分地追求文化消費的結果,而忽略文化消費的過程;過分地追求集體評價,而忽略個人感受;過分地追求數量與規模,而忽略品質與規則。如今中國社會文化消費的一大誤區,就是有規模而沒有規則。規模是指數量,規則是指底線,只有規則才能夠讓文化消費產生真正的化合反應。
我們社會中的一些所謂精英習慣于以一種貌似“引領”或者“提升”的方式,去貶損文化消費的真正內涵——這種“引領” ,這種“提升” ,就是過分急功近利地為人們灌輸一種自以為是的標準,強調自己的標準代表著文化與藝術的水準與品位。例如一說到欣賞芭蕾舞,人們就非俄羅斯的團不看,非《天鵝湖》不看,似乎唯獨俄羅斯藝術家表演的《天鵝湖》才是高貴而典雅的;再比如談到紅酒文化,大家就會侃侃而談82年的拉斐,很少有人會談及國產的優質干紅;說到喝茶,如今在很多地方已經演變成了“斗茶” ,人們更喜歡攀比誰嘗到了大紅袍那幾棵樹上的精品茶葉,誰擁有60年甚至80年的陳年普洱,抑或誰能夠得到雨前龍井最好的茶芽。
這樣的文化消費,多了一份功利心,少了一份平常心。文化的功利心,讓我們只滿足于看了什么、聽了什么、享受了什么,而不去追求懂得了什么、理解了什么、領悟了什么。很多時候,人們會覺得自己在國家大劇院大門外照的相片,要比在劇院的舞臺上欣賞到的節目更加重要,因為這張照片已經成為一種身份的象征。如今的人喝茶,誰還會惦念茶的本意?一個“茶”字,代表著人在草與木之間,茶是草木即大自然與人之間的媒介。我們春天喝綠茶敗火,秋天喝烏龍養生,冬天喝普洱、紅茶,去掉一身的蕭瑟。人在四季循環之中,在草木之間,通過茶獲得一種生命的豁達、一種生活的意境。真正的文化消費是一個人內在文化意識的覺醒,應該蘊含一種遼闊、包容,包藏一種柔軟、謙卑。只要你有一顆草木之心,哪怕喝的是并不昂貴的大碗茶,同樣也能夠品出一種從容與雅致的滋味。
李太白說“大音自成曲,但奏無弦琴” ,講的是陶淵明用沒有琴弦的琴,同樣能撥出清風浩蕩。這個世界真正的美,一定是以多元化的呈現為標準。都市文化消費最大的特征,就是每個人都能得到自我審美權利的最大延伸。如何才能讓人們從外在的文化消費轉向內在的文化消費,從盲從于品牌回歸到生命的誠懇與真實,是我們這些文化研究者,更是所有中國人都必須要直面的問題。
三論:文化讓人在蕓蕓眾生中辨識自己的靈魂
一座真正的大都市不應該僅僅有高樓大廈與宏偉的立交橋,都市氣質的凝聚必定要靠一些重要的文化地標,比如書店、劇場以及文化聚集區和創意產業園區。近兩年國內實體書店紛紛倒閉,人們對書店的記憶已經萎縮,并習慣于在網絡上購買書籍,但在倫敦、紐約、巴黎等城市,很多書店都已成為不可或缺的城市氣質符號。我每次去臺北,總是會到敦化南路的那家誠品書店逛一逛,這家書店之所以迷人,是因為它已經形成了一種濃郁的文化消費氛圍,你可以通宵達旦地坐在木地板上,不受任何打擾地靜靜讀一本書,也可以與書友們坐在咖啡廳里,暢談讀書的心得與人生的感悟。
說到這里,我想起了最近經歷的一件事。我是北京四中畢業的,高中時我們文科班的同學關系都特別要好,畢業后經常會聯系。有一天我得知班上的一個同學去世了,他生前在大學任教,是一個簡樸的學者。我和同學們送他的靈柩去火化的時候,發現他太太的神情非常寧靜,并沒有大哭大鬧,反而將一大摞書放在棺材里,當作他的陪葬品。我走近一看,發現放在最底下的是幾本翻得破破爛爛的英漢辭典、漢語成語辭典、國家地理雜志,最上面放著的竟是一副用了30多年的眼鏡。葬禮結束后,一個同學跟他太太開玩笑,說你也不怕累著他,到了那邊還給他帶這么多書。他太太安靜地笑了,說: “我給他帶的這些書,都是幾十年跟他形影不離的寶貝。他這一輩子不就喜歡這些東西么?讓他帶走,他就踏實了。 ”
從葬禮回來后我一直在思考,究竟什么才是真正自覺的文化消費?對于我逝去的同學而言,讀書就是為了讓自己獲得安寧,讓自己發現自我、成為自我,讀書已成為他在蕓蕓眾生中辨識出自己靈魂的唯一方法。其實,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文化消費。我們的文化消費建設任重而道遠,是因為我們今天缺的既不是文化,也不是消費,而是理性的、有規則的文化消費,當文化與消費不是被捆綁在一起,而是有機地結合在一起的時候,健康而有序的文化消費環境才會真正形成。
文化消費,重在一個“化”字!盎笔且粋動詞,普通公民應當把文化變成一種生活元素,進而拓展成一種自覺的生活方式。物質消費能夠滿足人類生存層面的需求,但人類的精神成長與自新一定是在文化消費中完成的。文如何“化”人?優秀的文化消費能夠讓一個人在多變的時代里找到自己與時代的關聯,找準自己的坐標,有能力調整自己生命的短板,并不斷趨于知行合一;優秀的文化消費,更能夠喚醒一個人對自己生命品質與生活尊嚴的深刻反省與終極思索。
(本文系于丹教授在2013北京惠民文化消費季文化創意產業研討會上的主題演講,本報記者李博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