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子潮 我很想問,你這是要跟自己過不去,還是要與文學瓜葛到最后的時光?……
8月29日晨5時10分,文學評論家盛子潮老師在他生命中的第56個秋天離開了人世。晨6時我被電話驚醒,消息從話筒里傳出,淚水迅速漫過眼瞼。窗外是灰色漸亮的黎明,我能想見一名溫文的師長,正在這個世界漸漸開始喧鬧起來以前,踏著安靜的晨光,在去往天國的路上。
十分清楚地記得去年5月,子潮老師因為咽喉腫痛而去醫院檢查。在切片結果未出來之前,他坐在寶石山半山腰“純真年代”書吧門口的一棵大樹下,邊望著山腳下西湖浩蕩的湖面,邊自嘲地說,難道是癌癥?不幸一切被他的笑談言中,他被確診為下咽癌和食管癌。從此他奔波于上海、杭州兩地,其間進行了手術、放療和化療。這是一條繁復而漫長的路,子潮的家人以及我們一幫朋友,都祈愿著放化療后能徹底殺死癌細胞。世間許多事物往往如此,你越是擔心的越容易發生。今年3月子潮放化療后復查,被確診為喉部鱗狀細胞癌,并已向肺部轉移。一年零三個月,子潮老師走過了他最后的時光,陪伴在他身邊的一直是相濡以沫的夫人朱錦繡老師和兒子盛廈。也許少有人知,朱錦繡1999年曾罹患直腸癌,2002年從浙江工商大學提前退休。造化弄人,十年后的2012年子潮也患上了惡疾。
去年子潮老師在上海進行手術前,我們幾個從杭州趕到了上海,在醫院里看到他十分從容地被推進了手術室。從手術室出來的時候,臉色灰暗,但是他豎起了拇指,以示自己要和這一場病作一次爭斗。想問子潮老師,你在微博上的談笑風生,是在強熬著多大的病痛下做到的一切?我們見證了子潮老師的堅強,面對病魔,他從來沒有過妥協。但是曾經在上海車來車往的十字路口,紅燈前他停了下來,對一位前去看望他的朋友說,真想去沒有目標的流浪,然后任其自然地從這個世界消失……
車來車往啊車來車往,一個男人在最熱鬧的街頭用平靜的語調說這些的時候,讓人感到無助與悲涼。生命脆弱,子潮放不下夫人和尚未成家的孩子,也舍不得他熱愛的文學,以及一大批作家朋友。病榻上,他照常工作,我們部門會把開會地點搬到他的病房……但是癌細胞最終還是吞噬了一切。子潮從一百五十多斤的體重,瘦削至七十多斤。子潮老師離世前一天,也就是28日傍晚,我和部門同事到了他的病床前。我相信他的眼前閃動著浮光,他一定能準確地認出一個同事,一個朋友,一個下屬,一個經常喝酒,一聊就會聊到深夜的人。夫人朱錦繡抱著他的頭,流著淚卻微笑著,海飛來了,你看是海飛來了,你認得出是海飛嗎?如果你認得出,你就點一下頭。很久以后,子潮老師十分費力地點了點頭,他的眼睛已經沒有光澤,這個世界漸漸變得灰暗。我想,這是彌留。
29日晨,是子潮老師離世的時間,消息瞬間傳遍了省內外文學界。有人來問我什么時候開追思會,有人來問我殯儀館地址,有人拿起話筒先是泣不成聲,有人從新疆和西藏趕來……我在難過痛心的同時,突然有了欣慰。想問問子潮,你知道這些作家們用眼淚和哭聲,以及萬里作別,是對你所作的無望挽留和深深眷戀嗎?29日晨9時30分,杭州北山路保俶塔前山路路口,半山腰的“純真年代”書吧剛剛開門,員工們不知道此時運載著男主人盛子潮的車子就在山腳的西湖邊。這是一輛開往殯儀館的車子,這是最后一次讓子潮對西湖的眺望,這是讓子潮對舊時光的一場告別,這是讓他對人間的最后回望……
從某種意義上,子潮老師和我之間,更接近于師生,更接近于朋友,上下屬的概念反而變得模糊。想起初識子潮,應是新世紀初年,他來小城諸暨講課,英姿勃發,紅T恤,那時候30多歲的他已經是浙江文學院的院長。而當時的我在諸暨化肥廠上班,是虔誠和狂熱的寫字者,喜歡躲在角落,所以和子潮老師并無多少交集。只是記得,他曾送過我一本他寫的《詩和小說的藝術闡釋》。曾經一直想問他,為何這么些年子潮老師少了評論文章。后來成為子潮老師的同事和下屬。有一次閑聊時他端著他心愛的黑啤告訴過我,自從當了文學院院長以后,他就告訴過自己,從此中國文學界少了一位評論家,多了一位為浙江作家們服務的文學工作者。
30日晚上,我攜妻在子潮的遺像前默默坐到半夜,望著墻上他熟悉的血肉勻稱的臉,怎么也不能和他瘦削于竹片的身子聯系到一起。他照片里的目光,讓我覺得他的離去,仿佛使整個世界進行中的人事變得恍惚起來,很像是影視劇里的特技鏡頭。匆匆回家洗漱后,我整夜未能合眼,不是不想睡,是睡不著,腦里浮起的是子潮和我們在一起時的神態、表情與事情;秀敝修叩轿妩c,起床洗漱,趕到子潮老師家里,搬花圈;提前抵達殯儀館,和數名同事布置靈堂。我們仿佛在賣力地構建什么,卻其實只是為了最后的作別。8時30分,從四面八方趕來的送行者齊聚在千人大廳,密密麻麻的人群,淚眼相望的一張張臉。哀樂聲中,一切都在按照程序進行,深深彎腰鞠躬的那一刻,心里明白此一眼,是永別。想問,子潮老師,你怎么舍得讓那么多人難過,而拂手決絕的離去。
這些年來,子潮老師主持一年一度的“浙江現實主義文學精品工程”和“文學解讀浙江創作工程”,簽約了作家140余人次,簽下的作品獲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全國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全國兒童文學優秀作品獎等國家級的重大文學獎項。培養文學新人,全國文壇率先推行了一年一度的“浙江省青年文學之星”獎評選。承辦一年一度的“浙江省青年作家講習班”(后稱“浙江省文學創作高級研修班”),整整12年來,參加培訓作家達300余人次; 在全國率先成立了省級作協下屬的少年作家協會,并每年舉辦浙江省少年文學之星征文大賽,累計參賽的同學達到100萬人次以上; 他還先后主編 《新實驗小說選》《浙江跨世紀文叢》《吳越風情小說書系》《浙江青年作家創作文庫》《新實力文叢》 等叢書100余本……這是一些枯燥的數據,但是這些數據后面,是分分秒秒,時時日日,月月年年中,子潮傾注其間的無數心力。
我不知道,他是以多大的熱情投入到這樣繁瑣的文學工作中去。對于浙江文學界,幾乎所有作家姓名和文學事件都裝進了他的腦海。即便是在重病之際,我們也會經常出現在他的病房,一是探望,二是因為他放心不下單位里各項工作的運行情況,他要有所了解和作些交待。他的喉嚨已經不能發聲,一個金屬鐵片安裝在氣管上。他只能在一個小本子上寫字和我們交流。我很想問,你這是要跟自己過不去,還是要與文學瓜葛到最后的時光。
最后的時光終于遠去! 耙粋把畢生生命獻給浙江文學的人,一個像孩童般天真和任性的人,一個疾惡如仇絕不迎奉的人,一個屢受傷害仍陽光燦爛的人,一個懷抱詩歌童話和啤酒的人,在晨光微啟之際,帶著行吟詩人的身姿,瀟灑地走了!但愿天堂里有啤酒和文學,繼續陪伴著他!边@是文學評論家洪治綱發在微博上的一段話,我想到和子潮老師交往的點滴,他的每一個表情和語氣我都耳熟能詳。那么我再加上:一個唱歌跑調、說話結巴,但是卻無比真誠和坦蕩的人;一個抽煙喝酒,愛憎分明,容不得眼里摻沙子的人;一個一心跌撲在文學事業上,攙扶無數青年作家,像文學保姆一樣的人,此刻你總可以別再勞頓,安息了罷。
“看山攬錦繡,望湖問子潮”,莫言先生留贈給盛子潮和朱錦繡夫婦這樣一副對聯。子潮老師經常臨湖喝酒,坐在寶石山腰“純真年代”書吧門口的椅子上,手中是黑啤,滿眼都是瀲滟的西湖。天堂里大概是沒有病痛的,但愿天堂里還有黑啤和書,天堂里更有靜美的時光。
望湖問子潮,子潮已不語。謹以此文紀念恩師盛子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