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廣東海豐的小鎮上走來,從五四運動中的喧騰中走來。他在思考著中國學術中離去,在眷念的三尺講臺中離去。我們的鐘老,是“人民的學者”“百歲教師”、一代文宗。他一九〇三年三月出生于廣東海豐縣公平鎮,二〇〇二年一月十日在北京離世。今年三月,海豐隆重舉行了紀念鐘敬文誕辰一百一十周年和首屆民俗文化節等活動。六月底,中國文聯、北京師范大學和中國民協共同召開了紀念鐘敬文一百一十周年座談會,同時四十二卷本的《鐘敬文全集》公開出版發行。鐘老一直牢記著父親的格言:“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彼运簧鷼v經磨難而不墜青云之志,成為中國學者的楷模。五四運動中,他雖然遠在嶺南,卻一面進行詩歌、散文創作,一面進行當地歌謠和故事的記錄整理。他曾經留學日本,歸國后在廣州、杭州、桂林等地任教。七七事變后,他憑著一腔熱血投筆從戎,加入了抗日救國的行列。一九四九年,他從香港來到北京,出席了第一次全國文代會。第二年郭沫若牽頭成立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他和老舍成為郭老的得力副手。
鐘老為我們留下的精神遺產甚多,其中有他的人生格言:“正直、勤奮、淡泊!彼拇_很正直,正直地教書育人,正派地為人處世。一九五六年全黨整風時,他毫無顧忌地批評校內外的官僚主義,誠摯地為改善黨風進言。誰料風頭一轉變成了反右派運動,鐘老便被打成右派分子!拔母铩敝,他又被掛上“資產階級權威”的大牌子挨批斗。那時他必須天天寫思想匯報和檢討。在一次檢討中,他竟然說“文化革命”就是“毀滅文化”,引火燒身了,使自己在煉獄中飽經煎熬。鐘老淡泊、本分,沒有那么多功名利祿之心。在香港避難時,有人說他是一個政治家。他便說:“我只是半個政治家,是客串的政治家,我在抗戰中參加了政治,蔣介石又糊里糊涂地把我當政治家趕到了這里……”
在新中國成立初期,鐘老以其人格和成就,以其長期形成的人脈,完全可以去謀個一官半職。但是他安于北師大任教,多次對上級和朋友們的好意相邀婉言謝絕。在北師大,他一教就是五十二年,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據鐘老的兒子鐘華說:在醫院里,我問爸爸喝水嗎?需要方便嗎?他都合著眼不做聲。但當他的中外學生來探望,輕輕地叫一聲鐘先生,父親便會馬上睜開眼睛,回答他們提出的問題。就是這樣,鐘老一生教書長達八十年之久,真乃舉世少見。他甘守清貧,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一年,他的老朋友著名書法家啟功先生見他生活不富裕,便拿來一千元,鐘老推辭不過就交給中國民俗學會當經費了。之后,啟功便說他是“偉大的書呆子”,而他卻以此為樂。王蒙也贊揚說:“鐘老是一個純真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辩娎鲜智趭^,尤其是恢復正常工作以后,他恨不得把一分鐘當做兩分鐘過。北師大小紅樓里深夜不熄的燈光,正是他生命的火焰,是他奮發有為的寫照。
鐘老愛詩如命,一生寫下了八百多首詩和大量散文。他把詩當成自己的“密友”,還曾經認為自己的最大成就不在民俗學,而在于詩上,要求將來在他的墓碑上刻寫“詩人鐘敬文”。鐘老還曾經寫詩自勉道:“吾齊肩負千秋業,不愧前人庇后人!痹谏詈蟮娜兆永,他寫下了《擬百歲自省》:“經歷仄徑與危灘,步履蹣跚到百年。曾抱壯心奔國難,猶余微尚戀詩篇。宏思竣想終何補,素食粗衣分自甘。學藝世功都末了,發揮知有后來賢!边@是他對自己一生坎坷經歷的回眸,也充溢著對未來中國學術長足發展的希冀。鐘老是慈善、平易的,是善于對后人進行鼓勵、獎掖的。記得一九九二年秋天,日本昔話學會秘書長加藤千代女士要到河北石家莊東部藁城市的“民間故事村”耿村去考察,張紫晨教授便打電話讓我去北京接人。我乘火車去了,傍晚來到北師大的張紫晨先生家,沒想到鐘老端坐在餐桌前。我便叫了一聲鐘老,挨著張先生坐下。鐘老笑瞇瞇地端起酒杯說歡迎你來,我又急忙站起來向鐘老敬酒。他說,你寄來的中國故事分類我看了,很好。我當年只找了四五十個類型,你一下子找了二百多個,比我多得多。接著囑咐我要繼續找下去,要建立我國自己的故事類型體系。一九九七年夏天又拜訪鐘老時,他介紹了德國艾伯哈特的《中國民間故事類型》,說艾氏的分法比按AT法分類更切合我國故事的實際。受到鐘老鼓勵,十年后我完成了十四萬字的《中國故事基本類型分析》。我非為科班,也不是“后來賢”,卻是鐘老生前所庇之人,很是幸運的。
鐘老覺得自己在學術、藝術上和社會義務上“都未了”。他還在一次生日時寫道:“燭灰未盡平生意,霜鬢徒勞四海知!钡聦嵣,他的學術思想和文化事業卻是一座別人難以企及的高峰。早在一九三〇年,他在杭州和幾位學者組織成立了中國民俗學會。進入新時期,一九八三年中國民俗學會重新成立,鐘老當選第一任理事長。他也是郭沫若之后的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的第二任會長。他是代表中國民俗學最高水準的國際著名學者,是桃李滿天下的中國民俗學之父、民間文藝學泰斗。二〇〇二年一月,鐘老去世的消息震動了國際學界,日本飯倉照平、鈴木健之、加藤千代等著名學者發來的挽聯是:“學者仰之,萬古泰山北斗;斯道窮矣,四海嘆鳳傷麟!笨梢妵H學界對鐘老評價之高。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上世紀三十年代時,思維活躍的鐘老就大膽地呼吁:“中國人,今日已臨到學術自覺的時期了……我們要在前進的世界學術的廣場上豎起一面鮮明的中國旗幟!”一九九八年,他在中國民俗學會第四次代表大會上,做了題為《建立中國民俗學派芻議》的報告,后來修改之后于第二年公開出版了《建立中國民俗學派》一書,在國內外產生了重大影響。正如一位日本學者曾經評價說的,鐘敬文的學問是“通往世界民俗學的橋梁”。
鐘老,你就是“通往世界民俗學的橋梁”,是“世界學術的廣場上”一面鮮明的“中國旗幟”。一位大詩人曾經說: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卻仍然活著。鐘老,你永遠活著,徜徉在天地間,呵護著中國學術新人的成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