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位與內視
方方的中篇小說《風景》既是“新寫實”代表作,也是迄今為止最能體現作者創作水準的作品!讹L景》的獨到之處在于作者將自己的立場——“外位立場”(巴赫金語)放置到一個特殊的人物——死去的小八身上,他始終“看”著這個社會底層家庭發生的一切,看著在憋窄的小屋中,父母和九個哥哥、姐姐如何且歌且泣地活著!拔摇薄“耸侨曊、觀察者,卻不是人物行動的推動者。人物活動的動因來自他們的“內部視角”,他們自我個性與他人、與周圍環境間的緊張沖撞。
“新寫實”舍棄了傳統現實主義的宏大敘事,看似以日常語言書寫日常生活,由此被評論家貼上了“零度寫作”、“平面化書寫”之類的標簽。但“零度”不等于沒有思想,“平面化”不等于沒有深度,貼近生活更不等于生活實錄。內視能力讓人物行動向生活潛在的可能性開放,他總被日常生活事件反復引導到某些并不尋常的人生境地,再在外位立場的統領下薈萃成一道奇異的生存風景。
方方是一個有意識地找尋普通人創造的生存“奇異世界”的作家。父親(《風景》主人公)曾經是“打碼頭”的草莽英雄;七哥是于連式向上爬的市民英雄;那些已然被歷史遺忘、卻有改變歷史雄心的士兵都是戰爭中的真英雄(《武昌城》)……方方新近發表的長篇小說《涂自強的個人悲傷》中,涂自強也是一個內心強大、目標明確的個人奮斗式英雄。艱辛而苦難的家庭生活,一心改變命運的熱望,為了自己和家族的利益敢于犧牲一切的勇氣……涂自強本質上和七哥一樣,都是勇于扼住命運喉嚨的強者。但七哥的苦難多來自自己的親人,他陰暗、刻毒的個性以及決意玩弄整個世界的態度,都是父親的拳腳教出來的;涂自強卻始終是樂觀、堅強的,他總要承受苦難,卻不明白“這世界與自己是哪里不對呢?”他只能將這些苦難的源頭都歸于命運。
和方方許多小說中人物因“異秉”獲得命運的轉機不同,涂自強的性格被作者刻意純潔化、簡單化了。七哥因裸體夜游深為村民恐懼,反倒獲得上大學的機會;黃蘇子(《在我的開始是我的結束》)憋了滿腹惡言罵不出口,居然轉換身份當妓女罵個暢快淋漓。異秉的成因、對人物行為產生的不可預期的影響,都讓為內部視角所驅動的言行精彩紛呈。涂自強則以一種道德的姿勢與時代對話,無論如何被侮辱、被損害,他總能回到社會認同的心理“健康狀態”。作者有意讓涂自強這樣的好學生、好兒子、好職員遭受命運的打擊,以此審視社會的不公,但這個微笑著的、單面的“好人”卻完全放棄了與周圍世界真實交流的能力,一場本該有的個人與時代尖銳而深刻的對話被作者概念化的悲傷抒情掉了。
天問與順命
祖父揚手一指侵略者說:“侵華戰爭是非正義的戰爭!”祖父的形象“仿佛已鑄成一座銅像,永遠地屹立在我的心中”。而父親“行進時痛苦而扭曲的姿勢”則是投在家人身上的陰影。在自傳體中篇《祖父在父親心中》,兩代知識分子相似的精神基因、不同的生存姿態讓作者對父輩情感復雜。
探究新中國成立后知識分子的生存狀態和精神扭曲史是方方作品的一個重要主題。長篇小說《烏泥湖年譜》就是一部記述父親一代知識分子從1957年“反右”到1966年“文革”期間的心靈史。是像祖父一樣站著死,還是像父親一樣委頓地死?是像祖父一樣書生般地活著,還是像父親一樣膽戰心驚地偷生?這些問號不止畫在一代人的人生旅程中,也醒目地懸掛在一個時代之上,乃至更高地懸掛在人類歷史之上。特別在《烏泥湖年譜》中,作者對時代天問式的詰問可謂力透紙背:“有什么天崩地裂的理由,非得要一個個的鮮活之人用前程和生命來飼養這種‘斷送’呢?”
從“反右”到“文革”,不可理喻的歷史決定了人物奇崛詭異的命運。父親們被一次次反復襲來的政治運動壓彎了腰、壓碎了骨頭,但他們心中仍保持事有不可為的“呆氣”,所以他們活得生不如死。涂自強看起來沿襲了父親一代人順天知命的思想,樂觀而堅強地接受了社會安排的命運,但他的人生信念和父親那樣的人卻完全沒有可比性。在這個權錢主宰的社會中,沒有選擇的涂自強心中只有錢:有了錢才能過上好生活,F在省錢是為了將來。為了省錢可以不要尊嚴。
上過大學的涂自強除了多一些對生存并無用處的知識之外,他對社會的認識都是從母親、從那些在村里呆了一輩子的農民那里得來的。涂自強的哥哥死在礦井里,媽媽說:“這就是他的命!蓖孔詮娤氲礁绺、姐姐的意外死亡,也覺得:“正是命運把他們從家里消滅!鞭r村姑娘采藥沒考上大學,給涂自強寫了一首分手詩:“不同的路/是給不同的腳走的/不同的腳/走的是不同的人生”,人各有命,沒什么好抱怨的,這都是“個人悲傷”。涂自強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后一句話也是:“這只是我的個人悲傷!睂Ξ斚律畹碾[忍承受、對社會秩序的默然認同、對人生理想的自覺放棄,讓涂自強成為新時代“蟻族”的悲傷縮影。
個人與時代
方方在小說的封底說:“我們有幸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對個人奮斗給予充分肯定的時代——里成長。在那樣的社會土壤里,我們眼里沒有官宦,概念中也沒有富二代,一切都要靠自己的本事!毕鄬ι蟼世紀八十年代,方方覺得當今這個時代不公平?伤苍S忽略了:今天的不公平,很大部分是由八十年代知識階層參與投機造成的。當年的青年精英考上了大學、當了官、撈了錢,卻無視無數農民、下崗職工的“個人悲傷”。知識階層認同并迎合了一個時代的盲區,并把投機和個人奮斗畫上等號,聽任這個社會在全民化的賭徒心理下劃分出一道道不合理的規則。
涂自強也是新時代的賭徒,他和大家一樣都是機會主義者,忙著為搶到某種“機遇”而奮斗:上大學、考研究生、找好工作……涂自強的失敗并不是由于他對游戲本身的反感、抗拒,而是他的賭資太少,賭運又不夠好。
一個精神麻木的人如阿Q、孔乙己之類生命的消亡,魯迅是要“哀”和“怒”的;涂自強默默從人群中消失,只是一個輸光的賭徒黯然離開了賭場,未嘗不是一種解脫。倒是從作品之外看看當下,有的人如何一邊投機一邊輾轉于生存的欲望和恐懼,于是能豁然明白:什么才是這個時代真正的悲傷!
王陌塵,作家,北京語言大學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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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方,本名汪芳,祖籍江西省彭澤縣,1955年生于江蘇南京,成長于湖北武漢。1987年發表中篇小說《風景》引起極大反響,并因此成為中國“新寫實”派代表作家之一。著有長篇小說《烏泥湖年譜》、《水在時間之下》、《武昌城》、《涂自強的個人悲傷》,中篇小說《桃花燦爛》、《奔跑的火光》、《萬箭穿心》、《民的1911》,隨筆集《漢口的滄桑往事》等。作品曾獲魯迅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等重要獎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