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理群先生是20世紀30年代出生的人,比我年長數十歲,我們之間的“隔”已不止一兩代,和他共處卻沒有絲毫的“隔”感。
日常生活里的錢理群,恰似一個天真爛漫的孩童,喜歡攝影、觀光,滿面春風,你感覺不出在他身上曾經凝聚過那么多的曲折與苦難。這種性情在外出旅游時尤見分明。
我們曾同去內蒙參加一個筆會,順游巴音錫勒大草原。
草原上空氣清新,綠草肥美,不幾步就可以看到一個“海子”。蒙古人的“海子”在內地叫湖,只不過比通常所見的湖小一點,約略只有北大的未名湖那般大,但是很圓整、素樸,多數毫無人工斧鑿的痕跡!昂W印彼娌淮笠膊簧,只是斜坡很長,像幽深幽深地落下去的眼睛,清潔而明亮。坡上到處盛開了野花,散走著高頭大馬。
這時候你就看錢理群吧,他那菩薩樣開闊、高聳的肉滾滾的額頭上全都放射起榮光,歡笑著跑上前,躬腰蹲身,舉著他的相機到處瞄,每拍上絕美之景,就快活得咧開嘴直打哈哈,聲稱自己拍到了“傳世之作”———到離開時,他向我們宣布一共拍去了三卷膠片,其中的“傳世之作”起碼有五件!
當時我和他是“包友”,合住在一個蒙古包里。他牽掛著要看一下草原的日出,并想將它拍下,讓我天不亮四點就叫他。我說起不來,主要是害怕醒不來,誤了他的大事這個責任可擔負不起。但我身上帶著的呼機恰好派上用場,就給他定了時,說四點太早,定四點半吧。調好以后,又叮囑他自己聽著些,誰醒了叫一聲,別給耽誤了。
然后我把一直困擾自己的一個問題拿出來向他請教。這個問題就是,我覺得“精神勝利法”在許多情況下有用,并不像《阿Q正傳》里所說的全都有害不好。
就我自己而言,有時候不免會處于暫時無法可解的境遇,要想戰勝它,就得學著將它置之度外,起碼要學著從精神上“壓倒”它,以便無視它,“放下包袱”,有充裕之余力面對更大的挑戰,埋下頭來,努力成事,徹底擺脫境遇之束縛!如果不從精神上“壓倒”,恐怕我就完全灰心、不愿盡力而為了!
考究其實,這難道不也是一種“精神勝利法”嗎?
我把這個問題拿出來和錢先生一起探究,最終他也沒能給我一個明晰、可信的回答?峙滤麖奈聪脒^,驟然提出來,匆忙之間不可能講解清楚。
這件事時時縈繞我的腦海,至今我還是不變初衷,依然堅持許多人———包括許多大學中文系教授———對《阿Q正傳》的解讀很大程度上是在牽強。
談話之間,不覺就到午夜,凌晨還得看日出,我們不敢再談,都放身睡去。
誰知呼機凌晨只把他一個人鬧醒了,我一點也未聽到,還在沉沉入睡。
他輕輕起來,獨個兒悄然而出。
據說走出去好遠好遠,天總是不亮;最后,他和衣而臥,在濕漉漉的草地上小寐了一刻。
等東方發亮時,他又醒過來,迎著太陽出來的方向猛走,一直走進陽光的深處。他說那種感覺實在很美———當然少不了要拍幾張“傳世之作”!
聽著他愉快的唱經,我當時突然想起了狼,真想對他說,倘使那時候來一條惡狼,把你老人家叼走拖走,叫你莫名其妙地失蹤,恐怕整個北大都會轟動!如果你再留下點與豺狼或其它什么希奇古怪的玩意兒搏斗的痕跡,那會給我們提供多少想像的荒原,“成全”多少探密的作家!
這一次的意外免過,他還是難逃一“劫”。
那是在晚上。
晚上的月亮上來了,落在“海子”里,波光粼粼。
風不小,草原日間、夜間的溫差很大,穿著薄衣,一個人悄悄地來到水邊,涼氣逼人;坐下去默默靜思,不久就有水下的蟲兒、動物們低吟淺唱,仿佛參與著你的思想,心情便隨著這派水光和鳴唱散開、融化,變作了空空茫茫。這時的你,是在和宇宙對語,心心相系!
這樣的夜是格外有魅力的。
不久過來幾個人,腳步聲打破了空中的靜謐。我看了看,天色太暗,認不出都有誰,仔細聽聲音,知道其中有錢理群。
他能來這里,大概也是聽說“海子”邊的月景難得,一定可以再拍幾張“傳世之作”。
果不然,他一到水邊就忙活開了,擺弄起相機。為了取個好景,他不斷調試著,不知覺間就往前走了走,仍是不滿意,再向前跨出去,誰料一腳踏進河中,陷了進去。身旁的人大叫著拉住他,他的鞋襪、褲管已濕透了!
這算是他想留下幾件“傳世之作”付出的小小代價———相對于社會所予的來說,這樣的付出也許不值一談。
臨走時,錢先生在花草中間一匹馬的身后站住,仔細端量著,想為那匹馬照一張相。我們站在一邊直笑,戲謔地說錢理群正在那里“采(踩)花、拍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