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照進 某次,在茶館,和朋友三兩個人閑話,夜深,有了些孤獨感,突然想起劉照進。就說起他這個人。照進寫散文,散而不亂,一如他的為人。他總是長于人情世故中最為細微的觀察。他是個有趣的人。趣味如下:
一次是在魯院宿舍里,我去他的房間,他正安靜坐著,抽煙,濃烈的樣子。問他在忙什么,他突然說:我想老婆了。
我當場笑倒,一邊罵他沒有出息,一邊又隱隱覺得受了道德的烘烤,暖暖的,有說不出的純潔感。說到底,我在笑話他的孩子氣。
還有一句,是在從山西返回北京的火車上,我吃零食,并和四周的人吹牛我多么單純。在火車上,人大都容易幼稚的,我堅信這一點。果然,照進幫助了我,他在我們說話熱鬧的時候,沉默在側,問他,他突然說,我很孤獨。
天吶,他為何總說出哲學般的人生答案。
關于生活的孤獨感,或哲學,在他的散文集《陶或易碎的片段》一書里,多有切片式展覽。比如《暗示》一文的開頭部分,他寫道:“相對于短暫的個體生命而言,死亡顯得更為恒久、冷靜、隱匿。一座孤獨的墳塋總是閉口無言,任憑歲月的野草在頭頂瘋長,在時間深處帶給人纏綿的哀思和無盡懷念。一切抵達預示著新的開始,死亡留給我們的窺探總是不可言說!
照進在一個偏遠的小縣城里生活。貴州沿河,這名字有些失真。第一次聽聞,老覺得像個假錢似的,要反復確認。在魯迅文學院,我和照進住對面,吃蘋果的間隙會跑到他房間里,看看他在看什么書,等著蘋果吃完了,討論一段人生,再回到我的房間里。大抵就是如此親密。
他的散文寫了活著的樣態,舊時的,緩慢的,讓人留戀卻又不能留住的。應了那書的名字,陶,粗糙且底層的生活正漸漸被細膩的瓷代替。而城市生活不就是一片易碎的陶瓷嗎。
在散文集 《陶或易碎的片段》里,他不止一次泊在孤獨里,找不到傾訴的人。在《散落的碎屑》一文里,他寫對一種原生態民歌遺失的懷念:“曾經以為那些野生的民歌會停留于我生命的某些場景,成為寂寞時與之懷舊敘談的鄰居,至少,能夠成為我身邊暗香殘留的某些恍惚的影子。事實并非如此。擺滿柜臺的‘經典民歌’帶著虛假的身份,它們的燦爛笑容同樣令人生疑。而離我最近的 ‘民歌手’—一位文化館的退休老頭,他唱的《望牛山歌》 也總是被當作招待客賓的果品。像事先灌制的唱片,一次又一次地反復播放,充滿復制和雕飾。在燈光朦朧的舞臺,民歌,遠離了牛羊、牧草、山川、河流、陽光、風雨,直抵生活的部分已被連根拔起!
我喜歡照進寫燒陶人的片段,還有對鄉村社會的反思。這些內容都是慢的,并無曲折離奇的內容,只是日常生活的觀察和描摩,卻有著寫作者自己的體溫。
散文寫作講究文字的美感,但若只是修辭比賽,則成了文字化裝術。照進的散文像一堆堆在鄉村的柴禾,原生態,有態度,卻又可以生出溫暖的火光來。
如果非要說一句文如其人的話,那么,和照進相處,有一種愉悅幾乎是被烘烤出來的。
他并不善言辭,即使是他遇到了困難的時候,問他,也多是三兩句。仿佛,他天生不喜歡將自己的生活添油加醋描述給別人聽。
可是寫作的人,寫下就是修飾,就是挑揀。
照進選擇了生活的慢鏡頭,他在鄉村生活多年,做過教師,縣報社的記者。那些和著泥濘一起吞咽的日子,成就了他豐富的內心。
說到底,我們寫作,表達的,不過是內心累積的識見與判斷。照進在散文里,用幾近特寫的鏡頭寫下了他的個人史。
我們兩個一起去小飯館吃飯時說的那些話都飄遠了,一想到照進,我總能想到他突然說的那句“我很孤獨”。寫作者在精神活動的時候,永遠是孤獨的個體,也正是因為這孤獨,感官變得敏感,門開得也更廣闊。那么,下筆寫作的時候,也才能用思想的火將灰塵燒成陶,將心事燒成陶,將那些易碎的片段呢,不如也燒成陶好了。
陶。粗糙,總有一種鄉村口音。就像劉照進,或者我,不論在城市生活多久,都不能抹掉聲音里屬于老家雨后在泥濘里走路的聲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