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董立勃的名字,是在2003年。那一年,中國當代文學突然刮起一股遒勁的邊塞風。起因是《當代》第一期發表了董立勃的長篇小說《白豆》。當時,看這部小說、說這部小說的人很多,幾乎到了無人不知的地步。我喜歡這部小說的獨特味道,這之前我第一次去新疆,而立勃的小說寫出了在我想了解的奇異之美背后更加撼動人心的新疆。在認同文學界普遍稱道的那些觀點之外,我還有自己的認識,董立勃的小說之筆始終落在戈壁灘上,在這類地方自然不會有大人物出現,但是,只要將《白豆》和《青樹》這類描寫天天趴在河邊喝那天山雪水的普通人的小說讀上幾頁,那股邊地王者之氣就會撲面而來。
2007年元旦過后,參加九寨溝筆會。在那冰雪美得醉人的風景里,第一次見到董立勃。一見面就有種很奇怪的熟悉,說奇怪是因為從一開始就沒有任何陌生感。也是得益于作品,立勃不同于那種人格與文格分裂的寫作者,站在那里難免讓人想起大漠胡楊,說起話來又像天山上的冰雪一樣透徹。還有那笑,特別是不經意間一揚眉,竟然蘊涵著騎在馬上的女子發現有陌生男子在佇望時,那種大大方方的羞赧。于是,在感覺中,立勃仿佛是從自己作品中走出來的。
有些人,認識得很早,離得很近,卻始終好像隔著什么,走得太近了,就會不自然、不自在。筆會結束了,如果沒有什么事,也就不會再聯系了。和立勃有點不一樣,互相留了電話后,回到各自的單位,就算沒有什么事,過年過節,也會發個短信問候一下,像是相識多年。
2008年一塊兒去韓國訪問,出發那天汶川發生了地震。到韓國的第二天,在歡迎宴會上,韓方特地為汶川地震死難者致哀,然而,稍后中方的某個負責人,居然主動跑到臺上唱起卡拉OK。立勃和我們幾個坐在一起的中國作家勃然大怒,只是礙于外交禮儀才沒有沖上去,將那家伙攆下臺來。在韓國的那些天里,和立勃住隔壁,卻沒有串門。白天忙完正事,晚上回到房間,除了上網還是上網。第二天早上,一起到餐廳,說著各自從國內網站上找到的數字和真實故事,立勃總是發現得最多,說得最多,眼睛也潮濕得最厲害。作為標準的西部大漢,立勃和有良知的同行一樣,都有一顆敏感柔軟的心。
立勃常說自己像草原上的放牧者,也像是戈壁灘上的卡車司機。和立勃接觸多了,知道他確實是在荒原長大,雖不是牧人,不是司機,但確實吃過不少苦,經歷過許多風沙的磨礪和雨雪的吹打。
他的父母是新疆成千上萬個墾荒者中的一個。父母能給他以疼愛,卻給不了他最渴望的生活環境。對他來說,書香門第一詞,是世上最奢華的表達。上小學時,他經常會連一支鉛筆都買不起。和不少文人不同,不僅他家里沒有一本可以稱得上文學的書,就是方圓十幾公里的人家里,也沒有幾本像樣的書。說不清楚是自豪還是自卑,立勃曾多次提及,23歲以前,自己讀過的書可以數得過來,其中沒有一本是文學經典名著。他說,自己的成長過程,最沒有可能的,就是成為一個作家,而應該做一個農工,再好一點,做一個拖拉機手,最好也不過是當個代課老師?ㄜ囁緳C對他來說都是遠隔天山的幻想。
幸運的是立勃選擇了寫作,選擇了文學。在以文學名義聚集的人當中,那些立志要當名作家的大多被名譽所拋棄,反而是一些只是表達不向命運低頭、要與命運抗爭到底的寫作者,最終得到文學的垂青。立勃最初在生產連隊接受再教育,白天干活,晚上點著煤油燈寫文章,就這樣一筆一畫地寫進了農場宣傳隊。高考恢復后,又順利考上了大學,他學的是政治專業,卻開始在一些雜志上不斷地發表詩和小說。
立勃和我同歲,讀他的作品,自己免不了常常會心生妒忌,在文學資源普遍同質的當下,立勃所把握的文學元素太獨特,也太重要了。一部《白豆》宛如一麻袋鉆石,而他還寫有十多部長篇小說、幾十部中短篇小說。通過他的小說,人們知道了在新疆有一個地方叫下野地。一個作家,一生能寫出什么,能寫多少東西,是有定數的。有的作家,早早就寫出來了。有的作家,要等很晚才能寫出來。立勃大約就屬于后一類的寫作者。
我主編《芳草》6年,發了立勃的兩個長篇,一個叫《青樹》,寫了沙漠公路邊上的一座紅房子、一個女人,還被拍成了電視劇。今年又發了一個長篇叫《八月飛雪》,是表現石油工人生活的。雖然故事不同,但背景都是戈壁荒漠。
寫作這個事不容易,要寫出來更難。立勃算是寫出來了?蓪懗鰜淼牧⒉,并沒有只是埋頭寫作。他很快就被推到了文學工作領導者的崗位上。一般來說,作家當得好,領導也當得好,并不多見?闪⒉孟袷莻例外。
本來寫作寫到了這個份兒上,再去干這些費心勞神的事,于個人的名利并無多少好處。立勃完全可以騰出時間去寫更多的書,寫更多的作品。2010年,我與湖北省十幾個院士專家一道去博爾塔拉,途經烏魯木齊,正碰上他昏天黑地接待一批又一批內地文學采風者,本想表示同情,聊天時,他卻談及幾項更加復雜、更費力氣的文學規劃。勸他的話到嘴邊了,卻沒有說出來。正如我自己,當絕大多數朋友勸我不能在《芳草》雜志主編位置上再干下去,否則,用不了幾年就會捶胸頓足,后悔得要死。只有立勃從未勸我辭職,相反,有機會在一起時,經常談到相關話題。立勃像是比我更有感觸地說,在文學路上,很多人幫過我們,現在能有機會幫別人,我們也得多盡些心,出些力。
2009年,立勃召集了一群茅盾文學獎和魯迅文學獎獲得者來到了天山腳下。那次穿越了天山南北的采風,因為一個重大事件的發生,讓我們這些親歷者終生難忘。立勃出色的組織能力,讓我們看到了一個作家少有的另一種才能。特別是從喀什回到烏魯木齊的那天晚上,因為第二天就要回家,大部分人都想到烏魯木齊最有特色的地方會會當地朋友,與立勃說時,他生氣并毫不猶豫地阻攔了。之后一小時,就發生了那場震撼世界的悲劇。如果不是立勃及時阻止我們外出,后果如何,不堪設想,F在,只要與立勃見面,雖然我們都不善飲,一定要與他喝一杯,其中意味得用千言萬語才說得清。
2012年立勃路過武漢時,我帶他去古城鄂州看了看,那天晚上,當地的朋友說是歡迎我,事實上他卻成了主角。一桌人只顧聽他關于新疆的思量,差不多兩個小時,竟然無人插嘴或者打斷他的話。臨終了時,我才對那群風華正茂的朋友說,如果將來他們當中有人成了“封疆大吏”,千萬要記住作家董立勃今晚說的許多話。(劉醒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