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冠中 小亭游魚 鏡心一
對畢飛宇最初的印象,不能簡單地說好不好,但是他基本上被我劃歸“不會成為朋友”之列?赡芤驗橄嚷犚娏颂嚓P于他的傳言了:人長得如何帥、小說寫得如何好、又斬獲了多少獎項了……這種人一般都需要拿出十足的謙恭隨和、低下去把自己鋪成一塊地毯,才能“平民憤”,等到見了人,這小子居然是說話直眉瞪眼、一副不好惹的樣子。他的“反革命氣焰”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其余一概不論,以至于后來有個年輕記者很認真地問我:“畢飛宇和照片上一樣帥嗎?”我遲疑地反問:“他帥嗎?”那個記者大受打擊,幾乎是眼含熱淚恨恨而去。我當年就這樣,想怎么說就怎么說,不會拐彎加沒剎車,真是對不起人。
后來小說家畢飛宇反復指出:最煩人家“議論”他的長相———這話應該是真話,不過還是有點“欠扁”,但那是畢飛宇的事——所以我對他長相的不在意,可能是我們“美好友情的開始”(電影《卡薩布拉卡》的臺詞)。
不在意他的長相,當然是在意他的小說了,這一點,有我許多年前寫的評論《玉米》的《看敗家子畢飛宇請客》為證。他當時讀了很開心很得意,在電話里晦澀曲折地表達了這一點,還對幾個搞評論的兄弟說:“看看人家,寫得多好,把你們都比下去了!毙『⒖跊]遮攔,替我狠狠得罪了好幾個評論家。后來法國不知道要出和他有關的什么書,要一篇關于他的評論,他選了我這一篇。
何時第一次見到畢飛宇不記得了,但記得他第一次打電話來。不知道怎么知道我家電話的,也沒有自報家門,第一句就是:“我跟你說,這個事情……”我聽了半天,才猶猶豫豫地問:“您是……?”他說:“我畢飛宇啊,你聽我說!鄙塘客晔、掛了電話我想,這人怎么這樣?好像我們昨天才見過面、一起談笑甚歡似的。這人自我感覺怎么能好成這樣?真是!后來才明白,他這人就這樣,即使他只是南京某家小報的下崗職工,他也會這么我行我素外加適量的無厘頭。
他有一次的電話讓我記得很清楚。他以一種老前輩、過來人的口氣語重心長地說,聽說你得了一個獎,啊,不錯。這個獎我也得過。(我想:我知道,你到底是來祝賀還是來炫耀的?)“過來人”繼續說:我說我得過,是想說我知道你現在的感覺。接下來可能會有頒獎典禮啊媒體采訪什么的,你要注意你的態度,你曉得吧,這時候你不能不恰當地表現自己的清高,不能說你怎么怎么不在乎,(我想:我是那樣不知好歹的人嗎?)且不說這個獎的含金量,這個咱們可以先不說,評這個獎的過程,你曉得吧,有許多人的勞動,編輯、初評委、終評委,人家都很辛苦,最后你們露臉了,人家有什么好處?你至少要對這些人的勞動表示尊重和感謝,所以你大小姐一定不能說錯話,那樣就不應該,也不體面了。最后他說:當然,主要還是祝賀你。還有,過了這一陣就忘了它吧,好好寫東西去。
這番諄諄教誨,還是挺讓我感動的。雖然沒有達到從此把他當前輩當楷模的程度,但是從此交情明顯升溫,然后多年保持在三十七度五左右。
二
畢飛宇說話有幾個口頭禪,一個是伴隨微笑和閉眼睛的“不是,你聽我說”。這是他長篇大論的開場白。另一個是“你曉得吧”。用來作句子的“后綴”,或者代替中間的逗號。有一次我整了他一下,大家聊著天,他一個人滔滔不絕,我肚子都餓了,等到他第101次說:“你曉得吧!蔽伊⒓创穑骸拔也粫缘!彼f:“不是,你聽我說!蔽艺f:“我不聽。我要吃飯去!彼D時舌頭打了結,好幾秒鐘后才說:“好,走吧!
我們見面基本上都是在南京。他常來上海,但幾乎每次都不通知我,然后回去后必定打個電話來說:“我去過上海了!蔽矣X得很奇怪,你要么事先通知我,既然不見面就不用說了。他說覺得是有正事要辦,不是找朋友玩的時候,但是還是要說一聲。好像也有道理,但是和常人不一樣,寫小說的人,我也不和他理論了。
小畢同學身上不脫長期受寵的脾性,我總說他像一個上面有許多姐姐的弟弟(關于他兄弟姐妹和排行的情況,我求證過,但是忘了),比如有一次見面就訴說他如何在健身房拉傷了肌肉,我剛要同情,被賈夢瑋一句點醒:“他這是撒嬌,我們一般都不理他!边@幾年,也許是有了點年紀,他的自我要求明顯地高了,脾氣好多了,分寸感強了,也更會體諒謙讓了。還有,日子過得從容起來了,我每次到南京,他請吃飯的地點和菜式也講究了,特別是有一次專門請我去一個地方喝了咖啡,居然是我在國內喝過的最好喝的!我一說,他高興了,居然在我隨身帶著巴掌大的記事本上寫:“GOOD GOOD STUDY,DAY DAY UP!畢飛宇”。小說里的刁鉆和兇狠都不見了,露出幾分孩子氣。這種潔凈的孩子氣,在他的短篇《地球上的王家莊》 比較集中地體現———這么多年了,我還清晰地記得《地球上的王家莊》的開頭:“我還是更喜歡鴨子,它們一共有八十六只。隊長把這些鴨子統統交給了我。隊長強調說:‘八十六,你數好了,只許多,不許少!覜]法數。并不是我不識數,如果有時間,我可以從一數到一千。但是我數不清這群鴨子。它們不停地動!比炭〔唤。這個以輕取重的短篇堪稱當代短篇杰作。我懷疑,畢飛宇在寫它的時候是處于一種薄醉狀態,乘著醉意他回到了孩童的視角,以未被污染的眼睛審視了那個時代的荒誕,也寫出了荒誕之中不滅的童真和渴望。
畢飛宇有脾氣。此人寫作虎虎生威,做人牛氣沖天(抱歉,近年常陪兒子看《喜羊羊和灰太狼》,影響了詞匯和思維)。平日里,說話一認真就直眉瞪眼,討論的問題如果比較重大或者所揭露的人和事比較不堪,他簡直咬牙切齒,要不是剃的是胡茬一樣的寸頭,絕對可以“怒發上沖冠”的。他脾氣不好的例子很多很多,比如在北京有一次電視臺錄制節目時,因為覺得對方不尊重人,就中途退出,人家急得在后面追著喊也喊不;比如硬是拒絕了一個獎項,一時輿論大嘩。那時我正好去南京,和他在茶樓里見面,隔壁坐著的茶客都在看報紙上他“拒獎”的消息。
有一次不知怎么說起另一個作家,我隨口說你們好像關系很好呢,畢飛宇居然很嚴肅地說:“我和某某某,就是一個作家和一個作家的關系!辈恢罏槭裁次矣X得這話大有意味,現在許多人的關系都不對了,如果作家和作家、編輯和作家、老師和學生、有權勢者和平頭百姓都能保持本色的正常的關系,生活應該會正常許多,空氣也會潔凈起來。
我和畢飛宇可以勉強算是牌友的關系。有一陣子我一到南京就找人打牌。所謂的“人”,常常也就是賈夢瑋、畢飛宇這幾個。畢飛宇是我見過的作家里算牌最精但手氣最差的一個,然后他又有著職業賭徒般的認真和投入,每次都讓我很開心。最好玩的是有一次,我和葉彌約好一起去南京玩,和飛宇、夢瑋一起打牌,夢瑋說環境要好,就去了大鐘亭,在亭上的茶室每人一杯雨花茶,清風徐來,開始打牌。每次打牌我總是選夢瑋做搭檔,他不在乎勝負,不會因為我打得不好而怪罪。于是畢飛宇就和葉彌搭檔。葉彌和畢飛宇是鮮明的對照:她手氣好,但是不算牌。有一把夢瑋和我的牌差得幾乎組織不起來有效抵抗,我一直嚷嚷:“不要打了,你們直接升一級好不好?”飛宇沉著冷靜地說:“要打,這是規矩!眽衄|更加沉著冷靜地說:“要打,而且我們會贏!贝虻阶詈,發現葉彌手里少了一張牌,她扣底多扣了一張。夢瑋說:“我說我們會贏吧!憋w宇臉色微變,但還能控制。下一把,飛宇好不容易有一副姐妹拖,處心積慮留到了最后,這時每人手里五張牌,畢飛宇除了那四張姐妹拖,就是大怪一枚,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眼看大局已定,這時葉彌出牌,她輕輕巧巧地出了一張,飛宇臉色大變,他的姐妹拖被自家人“穩準狠”地捅開了!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這下子他崩潰了,只聽畢飛宇說:“葉彌,你曉得吧,我不怕別的,最怕人家沒腦子!比~彌把手里的牌一扔,說:“畢飛宇,你知道我最討厭人家說我什么,就是說沒腦子!”夢瑋居然虎口拔牙地說:“好像沒人喜歡吧!蔽倚Φ貌恢袧h無論魏晉,差點沒被茶嗆死。后來幸虧王彬彬上完課及時趕到,說請我們全體吃飯,兩個氣呼呼的小說家才緩過勁來,吃喝過半,就恢復了“一個作家和一個作家的關系”。
三
作家內心常常都是擰巴的,但畢飛宇和現實的關系總的來說還算平穩妥帖,就是他總能讓自己顯得很正常。他言談中常常提起自己的父親,他也很敬重他的老師們,他是個好丈夫、好父親,平時超級宅男一個,旅行也常常會帶著太太和兒子。說起孩子,大概是七八年前,我的孩子還很小,有一次在辦公室給畢飛宇打電話(大概是約稿),他居然就在電話里向我傳授育兒經,絮絮叨叨說了許多我都不記得了,只記得他強調孩子不怕冷,是怕風,千萬不要讓孩子吹風,“如果帶孩子出去遇到起風,你怎么辦?趕快回家?那來不及,你要馬上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給他裹上!你曉得吧,你必須這么做,不然他就感冒了!钡任覓炝穗娫,同事說:“那頭肯定是個老阿姨吧?”我哈哈大笑。
畢飛宇有些地方固執得沒道理。比如他頑固地不用手機,是為了躲清凈還是顯得“有氣質”?他不承認,他說:“我不需要!焙冒,他不需要。那年在蘇州開筆會,他為了和荊歌約打一場乒乓,用我的手機不知道給荊歌打了多少電話,他剛說完,一會兒荊歌的電話又來了,纏綿地說“我再和飛宇說句話”,煩都煩死我。晚上眾人在湖邊悠閑散步,畢飛宇臉色凝重地過來,說兒子今天有點不開心,需要他這個老爸出馬做思想工作,于是借了我的手機,在湖邊一會兒站一會兒蹲,說了半天,花掉我許多漫游費。這還罷了,車到上海,他要去華師大給什么班上課,接頭的人是吳俊(彼時的吳俊還沒到南大,還是華師大的人),畢飛宇下車之前成竹在胸地對我說:“給吳俊發條短信,說我現在去找他了!边^了一會兒,吳俊的電話來了,從來沒聽過他那樣失態的嗓門:“你把畢飛宇叫!他是怎么回事?他怎么現在過來?我不在學校啊,我在外面和人家吃午飯,他不是和你們一起吃完午飯才來嗎?”我等他咆哮完,輕輕地說:“你別沖我喊呀。我不知道畢飛宇和你怎么約定的,我只不過替他發條短信而已!眳强〗^望地明知故問:“他也沒有手機?”我說:“是的!眳强⊙捞鬯频卣f:“好吧。唉,你說我怎么辦?”我怎么知道。不知道那天是吳俊丟下客人趕回學校,還是畢飛宇像個約會的大學生一樣在校門口癡癡地等。
我寫這篇印象記的初衷之一是想說畢飛宇絕對需要手機,但是寫到這里我改主意了。手機滿世界都是,有脾氣的人千金難求,好吧,畢飛宇可以繼續“不需要手機”。
這樣一個人,現在當南京大學文學院的教授去了,那么南京大學的學子們有機會聆聽畢老師的口若懸河語重心長了。以我多年被他指點開導的經驗,我可以負責地說:畢飛宇會是個好教師。對這一點,我比他“不需要手機”肯定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