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抒雁持續30年的詩性寫作,承載了一個詩人用詞語的雕刀雕刻激情波動三十年潮起潮落的個人經驗以及時代在心靈上的印記。
雷抒雁和他的時代
雷抒雁早期作品集 網絡共享圖片 雷抒雁先生生前手定的詩歌集,有兩本叫《激情編年》的。一本于1999年由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出版,他將自己1979到1999年的詩作結集命名為《激情編年:1979—1999》,作為自己伴隨改革開放20年的詩性寫作的總結。一本于2008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他將自己持續30年的詩歌創作結集出版,命名為《激情編年:雷抒雁詩選·從1979年到2008年,從〈小草在歌唱〉到〈冰雪之劫:戰歌與頌歌〉》,與改革開放30周年相呼應。這說明雷抒雁對“激情編年”這個命名的喜好。無論是從詩人本人的結集行為,還是從出版社的出版行為,其中都存在著一種將雷抒雁持續的詩性寫作與改革開放的歷史關聯起來的意義凝聚過程!凹で榫幠辍边@個命名,不僅意味著結集出版行為對雷抒雁詩歌寫作的編年體例,也意味著雷抒雁持續30年的詩性寫作,承載了一個詩人用詞語的雕刀雕刻激情波動30年潮起潮落的個人經驗以及時代在心靈上的印記。
打開這種“編年體例”的詩集,你就會發現,那里面不僅是某首詩創作的紀年,而且你還會發現年成的好壞,是風調雨順,還是干旱多災,且成色也有微妙變化。這就像是詩的年輪,詩人與時代的關系,得到了清晰的映射。
從1978年到2008年這30年,對于中國,對詩人本人,對于生活在這個時段的每一個中國人,都是非同凡響的!斑@30年”不是時間的累加計算,不是翻過去的一頁頁日歷,而是一個民族、每一個個人去成為什么的活生生的步履。對于中國,我們把它命名為改革和開放的30年!這是我們共同的經驗。但對于每一個個體,卻有著各自不同的30年。其中的內涵和外延,都是無法窮盡的。雷抒雁曾在一次訪談中說:“過去的30年,對于中國,對于中國的每個普通的公民來說,都是最重要和最了不起的年代。歷史學家會以他們凝重的文字將它鐫刻在紀念碑上;普通人也會以自己的方式講述自己的故事。那么,對于一顆敏感而活躍的詩心來說,則會有激情的篇章寫下情感的記錄。所以,我在《激情編年》的序言中說:‘這些詩不是對歷史的追憶。它是歷史的情感見證。即便不是對一個個偉大事件的述說,也是由那些事件的波動,在心靈里留下的擦痕!
雷抒雁持續30多年的詩性寫作,由于下面這一事實而尤顯獨特:當我們環顧這30年的詩壇時,國內又有哪一個人以寫詩的方式,與這個非凡的時代相終始呢?聚變的時代,并非有利于詩,聚變恰恰可能使某些人的詩性方式失效而折翅沉寂。但是雷抒雁作為詩人,卻一直在用他那獨特的詞語雕刀,雕刻著靈魂深處的波紋,鐫刻著鮮明的自我。雷抒雁持續30年的詩性寫作,使我深深地懷疑一個被當成常識的論斷:詩是年輕人的事情。追溯起來,這個常識其實主要來自浪漫派。古代的詩人,像杜甫、白居易和蘇軾,都不是吃青春飯的?磥,詩與年齡無關,而是與一個人是否能對生活進行持續的詩性思考有關。
雷抒雁這30年的詩性寫作,以1986年至1987年為界線,大致可以分為前后兩個階段。
1979年至1985年這個時期,雷抒雁以反思批判、生命意識和啟蒙意識三個方面形成的“自我”,承擔著思想解放年代對社會歷史的反思批判,并雕刻出深刻覺醒的自我。從詩歌史的角度來說,在這第一個階段,雷抒雁對中國當代詩歌的主要貢獻,是把中國1949年以后的政治抒情詩推到了新的階段,即改變了過去那個“傳聲筒”式的政治抒情詩的“我”,建立起了以反思批判、生命意識為背景的覺醒了的“自我”為根基的政治抒情詩。雷抒雁在談到自己的經典作品《小草在歌唱》的創作經歷時曾說,他是凌晨1點鐘爬起來寫的,到黎明五點鐘寫就。他說,“那一夜我和詩都醒著”。這里“我”的醒,是指人的覺醒,從那種“昏睡”、“麻木”狀態的覺醒,覺醒自己是人以及人作為人的尊嚴,覺醒到人的世界的高貴、正義等。這首詩之所以在當時引起那么大的轟動,是因為他正是以這種人的覺醒,不僅批判那個“昏睡”的時代,而且進行犀利的自我批判,建立了人的覺醒的天平,來度量生活。而詩的“醒”則更意味深長,因為在“昏睡”、“麻木”的年代,詩也會昏睡、麻木。詩的醒意味著一種文學的覺醒,從匍匐的、傳聲筒的詩,覺醒為獨立的詩。這種人與詩的雙重覺醒,不僅是《小草在歌唱》的思想和詩性的力量,也是此一階段雷抒雁創作的主要貢獻。
隨著改革開放向縱深發展,1986年—2008年的第二個階段,雷抒雁前期那種以社會承擔為主調的反思批判和生命意識的“自我”,轉向了以個體生活體認為主調的“自我”,這個“自我”進入了更為寬廣的“生活世界”。在對這個“生活世界”的體認中,雷抒雁寫出了非常飽滿、非常獨異的抒情詩,獲得了他個人創作的第二個高峰,并構成了中國當代抒情詩的極為重要的創獲。雷抒雁前后期詩歌創作的變化,具有不可忽視的歷史意義,因為正是在這個變化中,深刻體現了身處變革時代的藝術家從封閉的時代走向廣闊而開放的生活世界的自我探索,其中蘊含著詩性寫作方式的根本變化,而很少有作家能夠很好地完成這一轉變。許多作家在反思的井噴壓力消失之后,也就失去了創作的活力。仿佛河流在狹窄處易于激蕩,在寬闊平緩處卻趨于平靜一樣。而那些在生活變得寬廣的時期開始寫詩的人,卻失去了方向。
雷抒雁自己曾經思考,詩不再歸于廟堂之高,是否就必然歸于江湖之遠,成為無家可歸的流浪漢?面對生活的開放和多元,雷抒雁雖然也有痛苦和憂傷,但那已經覺醒的詩心卻沒有迷失方向。這個方向就是捕捉生活世界的詩性意象,以詩性的旋律把它們凝結起來,將日常經驗提煉為詩。布谷鳥在城市上空的啼叫(《都市布谷》)、一輛生銹的自行車、窗前飄過的云等日常經驗,都被他捕捉為生命的刻度,并凝聚為生命的詩性年輪。大家讀這首《歲月》(1989):“誰在背后推我/看我踉踉蹌蹌/如一片秋葉在風中起落/驚回首/哦,又是你——/歲月”。
雷抒雁的詩歌觀中有一點是非常重要的,他說,真正的詩人不僅要會寫情詩,還要會寫戰歌。因此,即使在后期對廣闊的生活世界進行詩性凝聚的寫作中,雷抒雁仍然寫出了《泥濘》(1991)、《十月,祖國!不只是十月》(1999),《冰雪之劫:戰歌與頌歌》(2008),《悲回風:哀悼日》(2008),以及為新中國成立60周年而作的《最初的年代》(2009)等情感和意象都非常飽滿的政治抒情詩。這表明了雷抒雁作為一個變革時代的抒情詩人特有的詩性思考的寬闊的音域,情感投射疆域的廣度。在變革年代走向多元化開闊地帶時,寫詩的方式轉向了個人體驗。這使得許多人誤以為詩就是個人的悄聲細語,甚至成為私人化的寫作。這就使得過去30年中,詩歌自動地將自己從積極的社會化承擔放逐到了無關宏旨的邊緣。從這種角度看,雷抒雁持續30年的詩性寫作,構成了這一時期獨特的、絕無僅有的現象,一個值得深思的現象。
我始終認為,雷抒雁是一位變革時代的杰出詩人。雷抒雁的詩在進行詩性表達時,既探索個體“自我”的抒情本源,又保持這個“自我”與大地的密切關系。在對個體“自我”之抒情本源的探索中,雷抒雁從未陷入純粹個人的一己世界;在與大地保持密切關系上,他又不是固步自封地重復舊現實主義,而是在這兩者之間建立起了一種有意義的平衡關系;他在探索詩的意象表達和意境創作上,大膽表現生命體驗的詩性起源和感性經驗中的生命意義,卻沒有陷入非理性的或無意識的晦暗不明的領域,從而形成了一種深具人本現實主義的詩風。而在這一切中,都有他作為一個變革時代抒情詩人的意義和價值。
(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