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印度人和西方人之間的文化交流到底是如何發生的?讓我們從這兩件事開始講起。
1975年1月2日,在加爾各答仁愛傳教修女會創建的收容所內,特蕾莎修女正在安撫病人
印度教圣城瓦拉納西有個焚尸場,就建在恒河邊上。一天下午我來到此處,正趕上一家人送別親人。死者是位老人,赤裸著身體直挺挺躺在床上,他的兒子正在給老人全身涂油,親戚朋友們則站在一旁聊天,表情平靜,好似正在野餐。一頭牛慢慢走過來,偷吃花圈上的小黃花,幾只野狗在人群中竄來竄去,搖尾乞食。
距離此地幾米遠的地方,一堆柴火正在熊熊燃燒,空氣中充滿了怪異的味道。死者的衣服早就燒光了,露出的兩條小腿被大火烤得通紅。突然,一條小腿從膝蓋處斷開,垂到了地上,焚尸工人見狀立即走過去,用一根長木桿把那條腿掀起來,重新放到火上燒。
印度教徒對待死亡的態度極為奇特,全世界找不出第二例。當年特蕾莎修女正是對這種態度非常不滿,下決心要改變它。而披頭士樂隊則正相反,被印度人對待死亡的態度迷住了,專程前來朝拜。
印度人和西方人之間的文化交流到底是如何發生的?讓我們從這兩件事開始講起吧。
特蕾莎修女的故事
特蕾莎修女的故事必須從加爾各答開始講起。
如果說新德里的地位相當于北京,孟買相當于上海,那么加爾各答就相當于廣州,當年英國人就是從這里進入印度的。打頭陣的是英國東印度公司,為了打破葡萄牙人在印度西海岸的壟斷地位,英國人選擇了西孟加拉邦作為突破口,加爾各答是印度內陸通往孟加拉灣的重要港口,東印度公司以此為基地,開始和印度人做生意。1757年,一次偶然事件引爆了“普拉西戰役”,這場戰役就像鴉片戰爭一樣,打開了大英帝國進入印度的大門,從此印度正式成為英屬殖民地,定都加爾各答?上н@里的氣候和廣州一樣炎熱潮濕,導致蚊蟲肆虐,傳染病頻發,最后把英國人折騰得實在受不了了,這才遷都德里。
在普通印度人心目中,加爾各答是印度的文化中心,不但盛產哲學家和電影導演,印度僅有的三位諾貝爾獎獲得者(作家泰戈爾、物理學家拉曼和特蕾莎修女)也都住在加爾各答。但是對于歐洲游客來說,加爾各答是貧窮的形象代言人,來加爾各答旅游就是為了參觀貧民窟的。造成這一現象的主要原因就是特蕾莎修女,這位1972年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在加爾各答開辦的“垂死者收容所”等一系列慈善機構吸引了眾多西方媒體的關注。
這家收容所位于加爾各答最大的印度教寺廟“加里神廟”的旁邊,非常好找,但是進來參觀的絕大多數都是外國游客,印度人極少。收容所門前有很多乞丐在討飯,其中不乏殘疾人。還有幾個人裹著毯子睡在收容所的大門外,不知道他們是流浪漢還是前來等待被收容的病人。
我跟隨幾個外國游客走進收容所的大門,立刻感覺像是走進了另一個世界。先是鼻子里聞到一股濃重的消毒水味道,然后眼前出現了一間大病房,看上去足有一個籃球場那么大,里面整齊地擺滿了病床,床單是塑料的,顯然是為了便于清洗。幾十位身穿藍色病號服的病人躺在床上發呆,還有幾個在病房里踱步,所有人都面無表情。與他們的呆滯遲緩相對應的是志愿者們忙碌的身影,這些人來自世界各地,年輕人為主,男女都有。
我環顧四周,發現這里除了特蕾莎修女的畫像之外沒有任何裝飾物,厚厚的墻壁擋住了外面的喧鬧,整間病房的氣氛肅靜得有些壓抑?块T的桌子上放著特蕾莎修女當年的日記,上面記錄了很多數據。我發現來這里的病人基本上有一半都死去了,還有一半活下來的人要么出院,要么轉到了其他慈善機構。
此時正好到了午飯時間,幾位男性志愿者從廚房端出一大鍋米飯和幾盆咖喱蔬菜,一位修女負責給每個人盛飯。一部分病人還能走路,自己拿著飯碗過來盛飯,但更多的病人已經無法照顧自己,需要志愿者挨個喂飯。我看到一位亞洲人也在喂飯,便走過去搭訕,對方竟然是來自中國大陸的志愿者,而且已經在這里做了3個星期義工了!拔因v出一年時間周游世界,加爾各答是其中的一站!边@位來自廣東的小伙子對我說,“我很想體會一下幫助人的感覺,就來這里做義工!
他告訴我,這里有20多名志愿者,照顧80個病人。收容所不提供食宿,志愿者們每天一早來幫忙,晚上回各自的旅館睡覺。收容所對志愿者有嚴格的要求,每人都要填一張極為詳細的申請表,并接受嚴格的背景調查。
“說句不好聽的話,這些人基本上就是來等死的!彼贿呂癸堃贿厡ξ艺f,“來這里的大都是患有絕癥的人,收容所只提供基本的護理,比如打個點滴什么的,不負責治病!
“為什么不送醫院呢?”我問。
“誰出錢?來這里的基本上都是無家可歸的窮人,收容所只是讓他們死得有尊嚴罷了!
“我聽說這里不給病人吃止痛藥,有這回事嗎?”我接著問。
“確實是這樣。不過這是天主教會的規矩,我就不評論了!
突然,一位修女走過來打斷了我們的談話:“我們這里只能簡單看一看,不能和志愿者說話,你已經待了20分鐘了,請你離開!
“我是記者,能采訪一下你們嗎?”我問。
“請你去‘特蕾莎修女之家’申請,沒有總部的批準,我們不能接待記者!
第二天,我攔了一輛出租車去特蕾莎修女之家(Mother Teresa' House),這是當年特蕾莎修女在加爾各答的住所,如今變成了特蕾莎博物館,兼做“仁愛傳教修女會”(Missionaries of Charity)的總部。這地方位于加爾各答市中心的一條主干道上,馬路兩邊有好多殖民時期留下的維多利亞式建筑,從外表看富麗堂皇,保存得非常完好。但是馬路兩邊卻住著很多無家可歸的人,他們平時占用寶貴的道路資源擺地攤維持生活,晚上就在路邊席地而臥,吃喝拉撒甚至洗澡也在馬路上解決。
車子開到目的地,我剛一下車,一位中年漢子就跑過來主動要求給我帶路,一群衣衫襤褸的小孩也圍過來問我要錢。等我終于擺脫了孩子們的糾纏走到大門口時,那位漢子突然伸出手掌,原來他也是來討錢的。
“特蕾莎修女之家”位于一條小巷的深處,大門旁邊的墻上貼著用各種文字寫的警告語,告訴大家這里是神圣的地方,不準隨地吐痰,不準大聲喧嘩?上в《热烁静焕,這條巷子和任何一條印度街道沒什么兩樣。
我走進接待室說明來意,結果碰了釘子!扒靶┠昝襟w報道得太多了,有很多負面新聞,我們決定今后不再接待記者了!币晃回撠熑擞昧骼挠⒄Z對我說,“你可以去博物館參觀,特蕾莎修女的生平都寫著呢!
我走進那家小小的博物館,屋子一側安放著特蕾莎修女的棺材,幾位游客跪在地上靜默不語。另一側是展覽館,里面有不少特蕾莎修女用過的器物,以及她的生平簡介。她的本名是艾格尼斯·剛察·博加丘(Agnes Gonxha Bojaxhiu),1910年出生于奧斯曼帝國科索沃省斯科普里﹙前南斯拉夫聯邦馬其頓共和國的首都﹚的一個阿爾巴尼亞天主教家庭。她從小就特別虔誠,12歲時便決定把自己的一生獻給上帝,18歲時她遠渡重洋來到印度傳教,親眼目睹了印度人民的艱難生活。她在一篇日記中記錄了當時的心情:
游廊里擠滿了病人,
到處都是苦難和折磨,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我,
眼神里充滿渴望,
我的心因為喜悅而狂跳不止,
我終于可以模仿我最敬愛的耶穌基督,
像他那樣給這個世界帶來安慰。
1947年東巴基斯坦(后改名孟加拉國)脫離印度獨立,加爾各答一夜間涌入了數以萬計的印度教難民,他們為了躲避迫害而倉皇出走,滿大街都是妻離子散無家可歸的窮苦人,其中不少人已經病入膏肓,卻又無人照料。為了讓這些病重的人能夠有尊嚴地死去,特蕾莎修女于1952年成立了“垂死者收容所”。這是西方人的叫法,孟加拉文原文為Nirmal Hriday,意為“仁愛的心”。由此可見,這個地方從一開始就不是醫院,而是一個展示上帝仁愛之心的特殊的教堂。
為了更好地傳教,特蕾莎修女甚至加入了印度國籍,此后她一直住在加爾各答,直到1997年因病去世。但是,她開創的“仁愛傳教修女會”依然在正常運作。就在距離總部不遠的地方就有一家修女會開辦的孤兒院,我過去參觀,正好看到一對夫婦從一輛希爾頓飯店專用出租車上下來,原來他倆是志愿者,他們的任務就是來這里陪孩子們玩。
這座孤兒院分為兩部分,一部分專收殘疾兒童,大部分都是腦癱兒,生活不能自理,需要人隨時照顧;另一個部分是被遺棄的健康孤兒,他們大都活潑可愛,不怕生人,很喜歡和志愿者們一起玩。果然,這對夫婦很快就和孩子們打成一片,院子里笑聲不斷,其樂融融。
這時,又有一對白人夫婦進來參觀,陪同他們的是一位印度中年人,說一口流利的英語,看上去像是個導游。他看見我在照相,主動走過來問我從哪里來,得知我來自中國后,他立刻打開了話匣子:“你們中國人為什么要跟印度過不去呢?我們印度人從來沒把你們當敵人,我們的敵人是巴基斯坦!
他自稱名叫阿奴布·薩哈(Anub Saha),是印度旅游局的一名官員,這次是陪外國同行前來視察加爾各答旅游資源的。他指著院子里正在玩耍的孩子們繼續說:“這些孩子基本上都是印度教家庭的孤兒,父母們生了孩子卻又養不起,便丟在大街上。穆斯林就不同了,他們有一套體系,保證每個穆斯林孩子都能接受良好的教育!
薩哈告訴我,穆斯林孩子可以上一種專門的伊斯蘭學校(Mandrasa),這種學校不但不收學費,連生活費也是全免的,所以98%的穆斯林孩子都有學上。伊斯蘭學校的經費大都來自海灣國家,但是因為印度法律不允許政府干涉宗教事務,因此印度政府拿它沒辦法。
“正因為這個原因,如今平均每個穆斯林家庭生育7個孩子,印度教家庭只生2個,大城市甚至更少,其結果就是穆斯林的人口增長率遠高于印度教徒。1947年印度獨立時全國一共只有2000萬穆斯林,現在是2.3億,增長了11倍,而當年印度教徒總人數約為2.7億,現在是7億,只增加了不到3倍!彼_哈憂心忡忡地說,“再加上穆斯林比印度教徒更團結,投票結果更一致,我打賭過不了多久印度就會選出首位穆斯林總統,到那時印度就不再是一個世俗國家了!
“印度還有一件更危險的事情,那就是人口爆炸!彼_哈接著說,“如今印度平均每天新出生7萬個嬰兒,其中2萬死亡,活下5萬?偟膩碚f,印度每年新增1400萬人口,很快就將超過你們中國成為全世界人口最多的國家,人口問題將成為印度最大的負擔!
我注意到孤兒院的墻壁上貼滿了宣傳畫,用英語和印地語寫滿了“上帝愛孩子”、“孩子是上帝的禮物”等口號。英國記者克里斯托弗·希欽斯(Christopher Hitchens)認為,特蕾莎修女之所以辦孤兒院,最根本的目的不是幫助孤兒,而是為了打擊計劃生育政策。希欽斯寫過一本名為《教士姿勢》(The Missionary Position)的書,指責特蕾莎隱瞞了捐款數字,而且為了得到更多的錢,不惜為獨裁者和犯罪分子站臺。
如果說這個罪名還可以原諒,那么阿魯普·查特杰(Aroup Chatterjee)撰寫的《特蕾莎修女:終極裁決》(Mother Teresa:The Final Verdict)中揭露的很多事實就不那么好解釋了。查特杰是土生土長的加爾各答人,后來去英國讀書,畢業后留在英國當了一名醫生。他早年非常尊敬特蕾莎修女,但他來英國后發現特蕾莎為了宣傳自己的所作所為,不惜把加爾各答妖魔化成貧民窟的化身,嚴重扭曲了他家鄉的真實形象,從此他對待特蕾莎修女的態度發生了180度大轉彎,開始調查她的歷史。書中他舉了很多案例,證明特蕾莎的行動目的只是為了傳教,而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人道主義。換句話說,印度只是特蕾莎修女傳教的工具而已,她并不真的愛這個國家。比如1995至1996年西孟加拉邦發生了幾次嚴重的洪澇災害,上百萬人無家可歸,就連加爾各答的妓女都走上街頭為災民募捐,但是特蕾莎修女卻沒有為自己的城市做任何事情,而是坐著私人飛機周游世界,和大人物們會面,宣傳自己是多么地愛加爾各答人民。
更重要的是,查特杰從一個醫生的角度分析了特蕾莎修女控制的慈善機構的所作所為,得出結論說,他們的很多做法都是不符合醫學常識的,對被救助者造成了傷害。我后來在旅途中遇到了一位資深的日本志愿者,從一個側面證實了這個說法。這位志愿者名叫矢崎京子,在“仁愛傳教修女會”做了半年義工,甚至為此專門學會了印地語,能夠和當地人進行日常交流。她告訴我,特蕾莎相信只有經歷痛苦才能體會到耶穌的愛,所以無論病人多么疼,她都不給病人服用止痛藥。她還崇尚簡約,不喜歡高科技的東西,這就是為什么孤兒院一直沒裝空調而只有電風扇的原因,結果有一天加爾各答出奇的熱,一位腦癱孩子被活活地熱死了。
“我向她們提過多次建議,但一直沒有被采納!彼嬖V我,“我當然知道她們的目的是為了傳教,我對這個沒有意見,其實我也不敢說自己完全沒有私心,事實上我也想通過做義工學習與人溝通的技巧,而且這個工作讓我的自我感覺更好了。但是,如果因為這個給病人帶來傷害就不好了!
“拋開這個個案不說,你覺得你的所作所為能否給印度帶來長久的改變嗎?”
“這也正是我困惑的地方。我曾經在海地做過義工,結果那個國家養成了對外國援助的依賴癥,至今無法自力更生。收容所也有這個問題,很多病人其實都是乞討者,身體狀況越糟糕就越容易討到飯。于是我見過很多病重的人還沒等身體完全康復就急著出去,因為如果病完全好了討飯就沒有優勢了。這樣的社會狀況如果不改變,慈善機構再怎么努力也很難收到效果!
路透社駐加爾各答記者蘇喬·杜哈(SujoyDhar)覺得問題不在特蕾莎修女!八皇莻普通人,不是神,我們不能把她當作神來要求,指望她解決印度所有的問題”。杜哈對我說,“我覺得特蕾莎修女是一個很好的領導者,這一點對于向來是一盤散沙的印度教徒來說尤其重要。她用行動為解決印度的貧困問題做出了自己的貢獻,其他人也可以照她的樣子來,提出自己的見解或者做出自己的貢獻,我覺得這就足夠了!
離開孤兒院,我來到了加爾各答的老城區。這里和印度其他城市一樣,路邊也有不少殘疾的乞丐和衣衫襤褸的無家可歸者,大街上同樣充滿了各種噪音和垃圾。但是當我離開主干道,鉆進一條小胡同,立刻發現這里同樣也不缺秩序和快樂。我看到廚子們在和面,裁縫們踩著縫紉機,家庭婦女在晾衣服,孩子們聚在一起玩著板球,每個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只有野狗和神牛無所事事地躺在太陽底下發呆。
在我看來,特蕾莎修女并沒能從根本上改變印度。印度人擁有全世界最古老的信仰,無論是對待生活的態度還是對待死亡的態度都和世界其他地方很不一樣。披頭士樂隊當年正是被印度人獨特的生活方式和哲學理念所吸引,不遠萬里來到這個國家尋找靈感。
1967年12月18日,在巴黎舉行的聯合國兒童基金會晚會上,約翰·列儂(右)和喬治·哈里森(左)與發明了“超脫靜坐”靈修法的馬哈里什(中)在一起
披頭士的故事
恒河是印度教的圣河,河水沖出喜馬拉雅山脈進入印度平原的那個節點是恒河上僅次于瓦拉納西的第二大朝圣之地。印度人專門在這里建造了一座城市——哈瑞迪瓦(Haridwar),接待來此地沐浴的朝圣者。信徒們最喜歡在日出和日落的時候下河沐浴,12月時候天氣已經很涼,早晚溫度都接近零度,但這不妨礙虔誠的印度人脫得只剩下內衣內褲,勇敢地跳進水中接受恒河的洗禮。
從這里順流而上,半小時后就到達了小鎮瑞詩凱詩(Rishikesh)。小鎮周圍全是原始森林,本是老虎和大象的游樂場。40多年前,一位名叫馬哈里什·馬赫什·尤基(Maharishi Mahesh Yogi)的印度靈修大師看中了恒河邊上的一處林地,把它買了下來,建起一處靈修中心(Ashram)。此后圍繞著這個靈修中心又出現了一大批新的靈修中心,瑞詩凱詩成了公認的“印度瑜伽之都”。
我到達時正值中午,在強烈的陽光照射下,奔騰的恒河水呈現出迷人的淺綠色,與兩岸郁郁蔥蔥的森林相映成趣。大部分靈修中心都設在恒河東岸,走過一座吊橋即可到達。雖然街道上人頭攢動,但是按照印度的標準衡量,這里的人氣算是很低的了,尤其是外國游客更是少得可憐,與傳說中的全世界瑜伽愛好者集中地很不相符。不過我很快就明白了原因,這里緯度和海拔都很高,12月的白天氣溫也就10℃左右,坐久了需要穿棉衣,而瑜伽發源于炎熱的印度平原,是個夏天特有的修行方式,穿著棉衣是沒辦法練的,所以大部分愛好者都離開了。
這里到處都是各種各樣的靈修中心,房間條件簡陋,但價格極為便宜,還可以免費上靈修課。我隨便挑了個靈修中心住下,然后去上課。我參加的這個班只有10人左右,老師很年輕,留著長發,看上去挺帥的。但他的課基本上就是打坐,一個姿勢靜坐10分鐘,再換一個姿勢靜坐10分鐘,有時再輔以一句咒語。大部分動作都很簡單,沒什么特殊的地方。大冬天一群人穿著羽絨服坐在地毯上一動不動。
這種靈修方式的鼻祖正是那位馬哈里什,此人據說出生于1918年,但印度大師們經常修改自己的出生日期,所以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多大年紀。馬哈里什是個有文化的大師,早年學的是物理學,拿到過學士學位。不過他畢業后沒有從事物理研究,而是師從一位瑜伽大師學習靈修術,并自創了一套理論,取名為“超脫靜坐”(Transcendental Meditation),就是說你只要一邊靜坐,一邊心里默念咒語,就能達到極樂世界。馬哈里什這個名字其實是他自封的,在印地語里是“圣人”的意思。
馬哈里什的學說在當時曾經遭到不少印度靈修大師的指責,認為他宣揚一個人不需要苦修或者禁欲就可以達到涅槃的境界,是一種投機行為,違背了印度教教義。但是這一理論卻受到了很多西方人士的歡迎,因為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歐美正在經歷一次信仰危機,不少內心苦悶的年輕人希望從東方哲學中尋找出路,而當時中國尚未開放,印度是他們的首選。馬哈里什說一口流利的英語,這一點為他加了不少分,再加上他的這套理論相當簡單,很符合西方年輕人速成的要求,因此得以從眾多印度靈修大師中脫穎而出。他從1958年開始,花了近10年時間在歐美各國開壇講道,積累了一定的人氣,但始終沒能大紅大紫,原因就在于缺少一位知名度高的大腕兒替他站臺。
1967年的某一天,機會終于來了。馬哈里什要在倫敦開課傳道,披頭士樂隊的吉他手喬治·哈里森(George Harrison)的妻子帕蒂聞訊后一定要丈夫同去。哈里森早年曾經跟隨印度西塔琴大師拉維·香卡(Ravi Shankar)學習印度音樂,并將其運用在自己的創作中,取得了很好的效果,因此他是披頭士樂隊的四人中對東方文化最感興趣的一位。哈里森說服樂隊其他三人一同去聽講,結果那天當他們一行人來到演講廳時發現,馬哈里什在第一排給他們預留了顯眼的位置。
演講開始后,披頭士們驚訝地發現這位大師個頭矮小,聲音尖細,不知為何經常無緣無故地傻笑,滿臉絡腮胡子一顫一顫的,樣子有點滑稽。他整晚上都在勸說聽眾們放棄迷幻藥,改用他發明的“超脫靜坐”的辦法來達到極樂世界。他會給每個信徒一個神秘的咒語,只要在靜坐時不斷默念這個咒語就會很快達到效果。為了演示一下靜坐的力量,馬哈里什當場進入狀態,一動不動長達10分鐘,把觀眾們看得目瞪口呆。其中最驚訝的當屬約翰·列儂,他當時吸毒成癮,正在尋找替代之法,很自然地被馬哈里什吸引住了。
散會后,馬哈里什特別邀請披頭士們去貴賓休息室單獨傳道,并邀請他們去威爾士參加一個傳道法會,披頭士們立刻就答應了,并一致決定不坐專車,而是搭乘普通火車自行前往。第二天,馬哈里什的新聞發言人把披頭士要去參加法會的消息透露給了英國媒體,結果出發那天,無數小報記者把火車站堵了個水泄不通,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披頭士去聽馬哈里什傳道了。
有一個小插曲很有意思。列儂的妻子辛西婭(Cynthia)被人潮擠得掉了隊,沒趕上火車,眼睜睜地看著丈夫離他而去。當時兩人的關系已經不太好了,辛西婭后來回憶說,當時她就預感到列儂將離她而去,后來果然應驗了,列儂和辛西婭離婚,娶了小野洋子。
第二天,披頭士們正在法會上聽講,他們的恩人、樂隊前經紀人布賴恩·愛潑斯坦(Brian Epstein)因服毒過量死在家中。消息傳來后,大家都去問馬哈里什該怎么辦,他從園子里采來一些花,給每個人發一朵,然后讓他們把花在手心里捻碎!澳銈兛,美麗的本質只不過是一些水分和細胞罷了,所有物質世界的美終究是一些幻象,精神世界才是永恒的!彼f。
馬哈里什讓披頭士們大笑,并說這樣會幫助愛潑斯坦的靈魂進入永恒的極樂世界。結果披頭士們笑著出席了記者會,并在笑聲中把他們的恩師徹底遺忘了。
法會結束后,馬哈里什又邀請披頭士們跟他去印度繼續學習。幾天后,樂隊經紀人彼得·布朗(Peter Brown)突然接到美國ABC電視臺打來的電話,稱馬哈里什正在和電視臺商談一個關于他的特別節目,披頭士已經答應出鏡。布朗立刻去找馬哈里什要求解釋,這位大師沒有正面回答布朗的質問,只是一個勁兒地傻笑。哈里森站出來為馬哈里什打圓場:“他不是個很摩登的人,不會懂這些事情的!
1968年2月,披頭士們經過長途跋涉,終于來到瑞詩凱詩,住進了馬哈里什的靈修中心。他們原本做好了吃苦的準備,誰知這里簡直就是一個世外桃源,有非,F代化的生活設施,仆役成群。馬哈里什自己住在一個宮殿似的房子里,有自己的專用廚師和會計師,甚至還有自己的直升機!這下輪到披頭士們傻眼了,這人可一點也不土!
與披頭士一起進駐的還有幾個小有名氣的電影演員和音樂家,以及一批從美國來的文藝青年。他們各自住在自己的房間里,白天在馬哈里什的帶領下學習“超脫靜坐”之術,晚上聚在一起彈琴唱歌,日子過得挺逍遙。披頭士們很久沒有如此放松過了,沒有記者和歌迷追逐的日子還真不錯。列儂和保羅·麥卡特尼才思如泉涌,創作了大量歌曲,其中大部分都收錄于那張著名的《白色專輯》(White Album)中。
但是,瑞詩凱詩畢竟是個偏遠的地方,生活條件和城里沒法比。鼓手林格·斯塔爾(Ringo Starr)最先受不了了,10天后找了個借口離開了這里。下一個離開的是麥卡特尼,他是四人當中最聰明的一個,很快看出了貓膩,懷疑這是一場騙局,馬哈里什是想利用他們的名氣為自己做宣傳。剩下的兩位成員都很虔誠,列儂第一次遠離毒品長達兩個多月,自我感覺非常好。
就在此時,列儂的一個好朋友、音響工程師“神奇的亞力克斯”(Magic Alex)來到了這里。當他得知馬哈里什要求披頭士把自己收入的10%~25%貢獻給他時,便開始懷疑此人的動機。不久,他發現馬哈里什居然偷偷地在吃雞,于是便開始暗中調查,結果發現了一個更驚人的內幕:馬哈里什曾對一個從美國加州來這里學習的女孩動手動腳,于是他決定設一個圈套抓個現行。一天晚上,亞力克斯和幾個朋友一起躲在馬哈里什房子的四周,然后讓那個女孩去向馬哈里什求經。他們約好一旦馬哈里什開始圖謀不軌,女孩就大喊大叫?膳⑦M了馬哈里什的房間后很長時間都沒有出來,也沒有叫喊。亞力克斯忍不住偷偷扒窗戶往里面看,令他大吃一驚的是,馬哈里什已經得手了,但不知他施了什么魔法,那個女孩卻沒有按約定喊叫。亞力克斯只好自己弄出些響動,馬哈里什以為外面來人了,便急忙穿上衣服,把女孩打發走了。
當亞力克斯回來向列儂和哈里森報告時,哈里森堅決不信,而列儂則起了疑心。三人爭論了一夜,終于決定還是離開這里為好。第二天,當列儂和哈里森去向馬哈里什辭行時,馬哈里什異常憤怒,他已經約好了ABC攝制組來這里拍片的,這下全都泡了湯。亞力克斯預計馬哈里什一定會為他們制造麻煩,便自己去附近的小鎮叫出租車,結果發現那個小鎮的人都預先得到了馬哈里什的口信,拒絕租車給亞力克斯。最后他好不容易出高價找來兩輛舊車,大家連東西都來不及收拾就倉皇出逃。不知是不是因為馬哈里什施了什么魔法,兩輛車都先后壞在了路上,讓他們在太陽底下苦等了3個小時,受盡了折磨。
回到英國后,大家一致認為這件事一旦泄露出去的話很丟人,便決定集體封口。外界一直不知道瑞詩凱詩究竟發生了什么,直到1983年布朗寫了一本書,把這段經歷和盤托出,這才真相大白。
可惜真相暴露得太晚了,馬哈里什利用披頭士的名氣賺了很多錢。2008年他去世時,僅在美國申報的財產總價值就高達3億美元,歐洲的財產就更多了。那次事件后,麥卡特尼和斯塔爾都放棄了對東方宗教的追求,而哈里森則仍然對印度文化很感興趣,并成了另一支印度教派“哈里·克里什那”(Hare Krishna)的忠實信徒。列儂的反應最強烈,他不能接受自己被騙了,對馬哈里什非常憤怒,還寫了首歌大罵馬哈里什,只是最后出版時怕惹麻煩才改名叫作《性感的賽迪》(Sexy Sadie)。歌中唱道:
性感的賽迪你干了些什么,
你讓每一個人都感到難堪,
性感的賽迪你違反了規矩,
你把所有事情都說了出來給世人看。
這個靈修中心仍在,但是自1990年開始就無人照管了。為了逃稅,馬哈里什放棄了這個地方,舉家搬到了歐洲。幾個當地農民趁機占領了此處,每一個來此參觀的人都要被強行收取50盧比的買路費。
雖然被荒廢了20多年,我仍然可以感覺到當年奢華的樣子。每一幢別墅都有單獨的院子,周圍綠樹環繞。我在一間荒廢的禮堂里看到好多涂鴉,畫著披頭士、馬哈里什,以及好幾位印度靈修大師的肖像。原來這是一群愛好印度文化的年輕藝術家的作品,他們還列出了自己的網站,號召全世界的藝術家前往入伙。這么多年過去了,馬哈里什仍然有這么多崇拜者,看來這場西方和印度的文化交流最終以驕傲的印度人獲勝而告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