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27日上午,曾華鵬老師離開了我們,他永遠地休息了。
2012年最后一天的下午,我和吳義勤一起來到了曾華鵬老師的病榻前,先生已是彌留。我們兄弟倆一人拉著先生的一只手,就那么傻乎乎地站著。半個小時之后,先生的神智似乎清醒了些,他認出了我們,想和我們說些什么,但是,因為接氧的緣故,先生說不清楚了。先生大約也知道自己說不清楚,很急,滿臉都漲得通紅,他的手開始晃動,不停地搖晃。先生又說了一些,我們也說了一些,但是,我和義勤都知道的,我們和先生并沒有構成對話。這是一個令人心碎的時刻。先生的手就那么晃啊晃,一直晃到我們離開。
1983年,天哪,都30年了。那一年的9月15號,我成了揚州師范學院中文系的一名學子。幾乎就在第二天,最多是第三天,我聽到了一個名字,曾華鵬。在隨后的日子里,“曾華鵬”這個名字一直陪伴著我,一直到今天。
我不想這么說,可我只能這么說:曾華鵬老師是我們的偶像。在今天,“偶像”這個詞充滿了游戲的成分,充滿了孩子氣,但是,在我們那個年代,偶像是肅穆的。當我第一次在校園里見到先生的時候,身邊的師兄立即低聲耳語了一聲:曾華鵬。隨后我們就安靜下來,悄悄繞開了。真是很奇怪,先生的身上沒有一點咄咄逼人的東西,他的謙和讓每一個和他打交道的人都如沐春風,可我在他的面前一直拘謹,從不亂說,從不亂動,直到我年近半百也依然是這樣。這就是德高望重的力量。
先生的個子不高,一米七二左右,他的發型是側分的,梳得十分整齊。先生走路很慢。先生的臉上永遠伴隨著笑意,時刻做好謙讓的樣子。
——就在我進校后不久,我終于要去見先生了。我們打算建立詩社,想請先生來參加我們的典禮。為了把先生請過來,我糾結了。一個在大馬路上都不敢和先生說話的人,如何到先生的家里去呢?如何和先生說話呢?先生住的是平房,我就在先生的門口徘徊,——他一直坐在那張藤椅上,半躺著,在看書。
我到底走進了先生的書房,反而平靜了。我做了自我介紹,說出了我的目的。先生在聽我說話的過程中放下了手里的書,最后說:“我去!边@是我第一次和先生說話。想過來想過去,先生真的就說了兩個字,我去。
八十年代的詩歌是多么的吸引人哪。詩社成立的那天,窗前都擠滿了人。我把先生帶到講臺上去,他有福建口音,但是,咬字和聲音都十分清晰。他談到了魯迅,談到了五四。他重點談論了文學和啟蒙的關系!蚁胝f,這是我在大學階段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堂課。
對我的許多同學來說,先生是博學的,先生擁有無與倫比的人格魅力。但是,我想說的是,先生對我的作用可能要大得多,怎么評價先生對我的作用都不為過。在我還是一個高中生的時候,我就已經是一個陷入得很深的文學青年了。因為高考,我必須控制我自己,F在好了,我讀大學了,我可以百無禁忌地熱愛我的文學了。我想說的是,在整個大學階段,對我影響最大的就是先生所講授的中國現代文學,中國現代文學是我的文學生涯當中的“第一口奶”。正如我在母校110周年慶典上所說的那樣,“我看到了五四的精神,我了解了啟蒙的意義”。是先生讓我由一個“天然的”文學青年變成了“自覺的”文藝青年。
我要實話實說,在高考之后,我對自己是失望的。我不想去揚州師范學院。我覺得自己屈才了。但是,我的無知、狂妄和虛榮并沒有毀掉我,我遇上了先生,我遇上了莫少裘,我遇上了李關元,我遇上了孫露茜,——僅僅是現代文學這么一個專業,當時的揚州師范學院就擁有了如此豪華的師資,真的是群星璀璨。我不想夸張,可我們中文系的師資真的是強啊,老師們不只是業務精湛,更有一個好的學風。這都是歷史的機緣,揚州師范學院趕上了,我們也趕上了。
先生在早年就讀于復旦大學中文系,和潘旭瀾教授是一撥的。很不幸,先生的大學還沒有畢業,野蠻的政治運動就把他牽扯進去了——如果不是野蠻的運動,先生,還有和先生一起工作的那一撥老師,他們還能不能與揚州師范學院中文系結緣呢?我不知道。我只想說,一代人的幸運和上一代人的大不幸因果相連,“吃苦在前,享樂在后”,這不是一代人的說辭,是兩代人的歷史演變。我們這些后來的學子永遠也不該忘記先生那一代的血和淚。
我都不知道用怎樣的語言去描寫先生對學生的愛。他從不求回報的。一丁點都不求。為了說明這一點,我只能往庸俗里寫。先生不允許師生之間有一點點物質上的往來。30年的時間里,我只能給先生送花。除此,我們在私下見面連一頓飯都沒有吃過。這是不可思議的。說到這里我真的十分難過。我們沒能報答先生。我堅信先生的許多學生都會有我這樣的遺憾。先生的淡泊是骨子里的,先生的淡定是血管里的。他不求,不求學生,不求社會。先生干干凈凈。我想說,在當今的中國教育界,先生堪當師表的師表。先生的人格在那里,這樣的話我敢說。
2005年,江蘇作協為我舉辦了一次研討會,先生特地趕來了。弟子不才,可年逾七旬先生硬是把我2005年之前的每一部作品都看了。他怕遺忘,可先生是多么嚴謹的一個學者,他怎么能允許自己遺忘呢?他就做了許多卡片。在先生發言的時候,一張又一張卡片就放在他的面前。場面是鴉雀無聲的。我說過,先生不是一個“氣場強大”的人,可是,因為每一個人都尊敬他,都知道在先生面前不可放肆,他的溫和卻產生了一種無法言說的強大。那一天我特別地驕傲,那是做兒子的人才能體會到的一種驕傲。就在當天的晚上,有一句話一直在我的耳邊重復:“你有一個多好的老師啊!
我有一個多好的老師啊。
先生關照我的是這樣的一句話:“好好寫!边@句話他總共說過多少遍?我記不得了。我能記得的是,見一面他說一次,見一面他說一次。
那一年在北京,我去先生的房間里看望先生。先生的興致上來了,突然走到我的身邊,把我拉到了一旁。其實,房間里沒有人,就我們兩個。先生神神叨叨的,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關照的樣子,先生悄悄告訴說:“少參加活動!”一邊說,一邊用指頭敲打我的胳膊。說完這句話先生像孩子一樣笑了,不停地眨巴眼睛。先生天性醇厚、老實,老實人通常是沒有秘訣的,可先生就是覺得自己擁有秘訣,并把這個秘訣悄悄傳授給了我。他高興得不得了,不停地重復:“少參加活動!
少參加活動意味著什么?意味著靠自己,靠勞動。這是標準的老老實實的人說的老老實實的話。
先生的一生老老實實、踏踏實實,也許你會為他遺憾——他完全可以做出更大的成就的?墒,我要想說的是,先生的一切都結結實實,他的身上沒有一點是虛的。他名副其實。這個謙和的、軟綿綿的人骨子里鐵骨錚錚。這才是需要我們永遠繼承的地方。
先生永遠地休息了,他為他的事業和學生勞作了一輩子,他配得上永遠地休息。
2012年1月30日南京寓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