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從明清以降,從傳統繪畫、書法藝術上看,無不從崇尚天人合一、自然渾厚開始,這個趨向除與作者當時所處的環境有關外,更與作者的藝術追求有很大關系。中國的書畫之所以成為一門藝術,其最高境界是追求心靈的解放,或詼諧幽默,或寧靜致遠,潑墨揮毫、酣暢淋漓,古人謂之曰文如其人。推想啟功先生亦如此。
與啟功先生相識,是我許多年來一直覺得很高興的事情。每每回憶起啟老,我的思緒總能夠飄到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天……
那是1986年5月的一天,我撥通了啟功先生家里的電話!澳菃⒗蠁?”電話里傳來純正的老北京話語:“我是啟功,您是哪位?”“我是張新學,和平街四中的教師,我想給您拍一組照片作資料,您看什么時間合適?”“那您現在來吧,我等您!薄皢⒗,我現在有事去不了,改個時間行嗎?”“那您明天上午來?”“明天上午也夠嗆!眴⒗险f:“那就明天下午吧,下午三點!
第二天下午,我騎車來到北京師范大學的家屬宿舍區。啟老住的是兩層的教授樓,走上二樓,只見啟老家的門上貼了一張白紙條:“啟功去八寶山了”。我好生納悶,和先生約好了,老人家怎么去八寶山了?猶豫之下,我還是叩響了房門。隨著門里插銷的響動,門縫中露出啟老瞇瞇的笑臉。我疑惑不解地問:“啟老,您不是去八寶山了嗎?”啟老笑了,“那是前幾天去八寶山時貼的,我忘了摘了,咱們先照相,這樣也省得有人打擾!钡竭@時我才明白,門上貼的這張白紙條,是啟老的一種特殊的幽默。
相互寒暄之后,我和啟老商量好把照相的地點選在了書房。在書柜的一扇門上貼著啟老用毛筆書寫的“請勿照相”四個字,字體寫得非常漂亮。我說:“您這四個字寫得真好看,哪天也給我寫一個吧!眴⒗洗饝f好啊。我又問啟老:“您干嗎寫這幾個字?”“我不喜歡別人給我照相,但這和你沒關系,這是給別人看的,咱們還是照相吧!
我平時拍攝人物肖像對環境的要求不是很講究,所以就對啟老說:“您就坐在寫字臺前,桌上擺本書就可以了!钡珕⒗险J真地說:“別介,既然要照相,咱們就好好照,我找一本老的字帖,我看字帖,你給我照相,這樣效果好!闭f完,啟老起身在書柜里翻了一會兒,找出一本看似挺古老的字帖擺在了自己的面前……
還有一次我去啟老家,啟老讓我陪他去北太平莊大街的一個照相館取證件照。我們離開教授樓,一路向東,邊走邊聊,聊到了他的身體狀況,啟老表示一段時間以來感覺有些不舒服。我建議給先生找個著名的老中醫看看病,吃些中藥,好好調理一下。不知怎地,啟老對看中醫不感興趣,說還是看西醫吧。
啟先生對看中醫不感興趣,但中國傳統文化卻深深地根植于先生的骨子里,啟老身上與生俱來的禮節習慣永遠是人們的行為示范。記得那年著名書法家蕭勞先生百歲時駕鶴西去,我和蕭先生的親朋好友到八寶山革命公墓為老人家送行。當我走進貴賓室,只見三面的沙發上都擠滿了人,只有里面那組沙發上只坐了啟功先生和王光英先生,他們身旁空置了幾個位子沒人去坐。我和啟老、王老都熟悉,就快步走了過去,在和兩位先生打招呼的同時,比我大幾十歲的兩位老人非常禮貌地站了起來和我握手寒暄,弄得我這個小字輩特別不好意思,我趕忙說,您怎么站起來呀,這可太不合適了,啟老卻笑著說道,不起來那哪兒行啊。
啟老非常幽默,有些事兒想起來,真是令人忍俊不禁。記得那次和啟老、鐘敬文先生及一些師生去春游,在一家大飯店里大家提議和兩位老先生照個合影,啟老爽快地答應了。我扶著啟老往照合影的地方走去,當我們走過一幅據說是一位旅居國外的畫家畫的巨大的國畫時,我看了半天沒看懂畫的是什么,就問啟老:“您看這幅畫畫得怎么樣?”啟老站住腳,轉過身來,端詳著說:“神仙能看懂,人看不懂!”逗得我們哈哈大笑。中午,在去餐廳吃飯的路上,旁邊的墻壁上掛著一幅書法家的作品,在我看來,那幅字筆走龍蛇,瀟灑飄逸,猶如行云流水。我說:“啟老,您看這幅書法,寫得好不好?”啟老瞄了一眼說:“好!好!”并把雙臂伸開,把拐杖掛在手臂的前端,上下舞動著,做出飛翔的動作說:“像小燕似的飛起來了!”引得我們又是一陣開懷大笑……
啟老更加令人贊嘆的是他對待人生那種淡定、豁達的態度。這不由得使我想起了老人家66歲時為自己撰寫的墓志銘:“中學生,副教授。博不精,專不透。名雖揚,實不夠。高不成,低不就。癱趨左,派曾右。面微圓,皮欠厚。妻已亡,并無后。喪猶新,病照舊。六十六,非不壽。八寶山,漸相湊。計平生,謚曰陋。身與名,一齊臭!
一代大師,離我們而去了,但啟功先生留給我們更多的是對人生的感悟和追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