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起曾經的農民生涯,凡事靠自學的蘆葦第一次謙虛地稱自己是拜師受教。在那個教育資源匱乏的年代,農民讀書識字的程度的確不高,可是在田地里,他們是當之無愧的老師。蘆葦跟著農民學種地、砍柴、磨糧食,光是作物和樹木的名稱分類就記下了半本子。直到今天,蘆葦還清晰地記得哪些樹適合砍了當柴火,哪些樹能蓋房子用,哪些樹有毒,輕易碰不得。
那幾年當農民的日子,蘆葦最大的感覺是真實,種地收割、砍柴燒火、晨耕暮息、自己勞動換吃食……他面對的問題簡單而現實,要填飽肚子,就得出力流汗干農活,沒什么商量的余地。第一年,蘆葦掙了270公斤糧食,這數字直到今天他依然記得清楚。一個正在長身體的少年,每天干很重的農活,又沒什么油水,糧食不夠吃。當時,父親被關在牛棚里,母親被批斗,即便再有心也顧不上他。
心疼孩子的父母只能在蘆葦每次回家的時候想辦法讓他吃頓肉,再給他帶上幾個雞蛋、半斤油。蘆葦則獨自背著這些東西回到100公里之外的農村。
那時候,看書對一個吃不飽肚子的少年來說是種解脫,暫時忘記了眼前的瑣事和煩惱,一心牽掛著書里人物的命運,追隨著他們的喜怒哀樂。農村生活也教會了他專注和認真,種地的時候就老老實實出力,看書的時候就全身心沉浸在另一個世界里。
自個兒成全自個兒的編劇生涯
插隊生涯結束后,蘆葦被招到一家國防工廠做開車床的工人。但這份工作僅僅持續了4個小時便告結束,因為蘆葦忍受不了操作機器的枯燥與無聊,不愿把自己的大好青春抵押給機器,干脆丟掉工作回家待業。那時蘆葦的父親已經恢復了工作,家里的經濟狀況有了很大好轉。既然不愁填飽肚子,蘆葦干脆考慮實現自己當畫家的夢想。
這個夢想還要從蘆葦的童年說起,他從小喜愛畫畫,曾在西安市少年兒童繪畫比賽中拿過獎。在小學四年級的作文里,蘆葦寫下自己的夢想是當畫家。而事實上,他從未遠離過這一夢想。他一直在畫畫,從紙上到西影廠的畫布上,再到今天以文字做筆,在膠片上繪出大千世界的多彩與絢爛。
在朋友的介紹下,蘆葦結識了中央美院油畫系畢業的張榮國老師。原有的天賦和老師的悉心指導,使蘆葦的繪畫水平很快提高起來。街道辦事處的工作人員同情蘆葦沒有工作,把他推薦到西影廠當工人。在分配工作的時候,蘆葦說自己的特長是畫畫,并把作品拿給大家看。美工部的領導看過后又驚又喜,蘆葦的繪畫基礎很扎實,可以不經培訓直接上崗。就這樣,蘆葦開始了自己的美工生涯。
從助理到美工,蘆葦做了十年。那時西影廠的創作氛圍很好,身邊的朋友做了導演,經常找他商量劇本,蘆葦比導演還要挑剔,總能挑出劇本的毛病。但是他能罵也能改,后來干脆攬下了改劇本的活兒。白天做美工,晚上在燈下改劇本。最初是幫朋友的忙,他不圖什么,劇本上不署名也不在意。
他改編的劇本《最后的瘋狂》和《瘋狂的代價》取得了很大成功,給西影廠帶來了巨大的經濟效益。廠里考慮合理調配人才,打算把蘆葦調到文學部。蘆葦不干,一是美工部熟人多,不舍得走。二是當時蘆葦心里沒底,自己做美工駕輕就熟,寫劇本就不一定了。萬一真做了專職編劇,寫不出來豈不是要餓肚子。于是,很長一段時間內蘆葦都留在美工部,但找他改劇本的人越來越多,他逐漸無暇顧及自己的美工本行。更為重要的是,一部部劇本改下來,他原先的擔憂逐漸消散,寫劇本寫出了濃厚興趣,越寫越想寫。
導演陳凱歌看過由蘆葦的劇本拍攝成的電影后,認為他有寫人物的能力。他主動來找蘆葦,想讓他寫一部關于京劇的電影劇本,這就是后來的《霸王別姬》。蘆葦常說自己很幸運,因為他趕上了中國第五代導演最好的年華,那是他們對電影最赤誠、追求最純粹的年代。拍《霸王別姬》的時候,導演陳凱歌去找蘆葦討論劇本,兩人徹夜暢聊。陳凱歌的父親、著名導演陳懷皚讀了劇本后直夸蘆葦有鬼才,老人家主動承包了蘆葦的伙食,每天都邀蘆葦來家里吃飯,飯桌上邊吃邊討論。說起這段溫情往事,電話那端的蘆葦聲音變得很輕柔,似乎是沉浸在那段好時光里。
蘆葦是戲曲發燒友,《霸王別姬》這部講述京劇科班的故事,由蘆葦來擔任編劇算是找對人了。蘆葦從小愛聽秦腔,山西梆子、河北梆子、福建的南戲、京昆亂彈、地方小戲,他聽得如癡如醉。但這還不夠,蘆葦要自己成為一個京劇內行。創作前期整天泡在圖書館里翻閱跟戲劇有關的書籍,《梅蘭芳的舞臺藝術》,還有齊如山的《回憶錄》、葉盛長的《梨園一葉》、老舍先生的《正紅旗下》。大量的文史資料幫助蘆葦重塑了民國時代的京劇藝術風貌。有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跟老一輩的藝術家們一起生活過一段時間似的。進入到了這種狀態,《霸王別姬》的劇本寫得十分順手,臺詞經常會從蘆葦的腦子里蹦出來。
一旦進入了角色,蘆葦常常是閉關長達數月,一個人享受編寫劇本的苦與樂。寫劇本是一個酣暢淋漓的過程,一字一句地寫下自己的思想,一遍一遍地修改?粗找尕S潤完善的劇本,如同看著自己逐漸長大成熟起來的孩子,這是一種只有親身寫劇本的人才能體會得到的喜悅感。 《霸王別姬》的劇本寫得地道而精彩,整部電影幾乎是照著劇本拍下來的,沒有大的改動。蘆葦仔細琢磨著每一個角色,在自己內心的舞臺上反復演出,對角色的領悟比演員還要深刻。導演陳凱歌本想為蘆葦保留一個角色,讓這位幕后的“演員”也有機會走到銀幕上,過過演戲的癮,可惜在電影拍攝的時候,蘆葦遠在莫斯科寫《紅櫻桃》,這個想法只得作罷。
在選演員的時候,陳凱歌主張由尊龍來飾演程蝶衣,他出演過《末代皇帝》,當時有很高的名氣和聲望。蘆葦則覺得張國榮更合適,攝影、編劇、執行導演等5個原創現場投票,結果是4比1,于是有了張國榮傾倒眾生的演繹!栋酝鮿e姬》包攬了金棕櫚獎等多項全球大獎,主演張國榮卻以一票之差無緣影帝之位,這讓蘆葦覺得十分遺憾。在他看來,以張國榮的演技和藝術造詣完全有能力奪取影帝。蘆葦打算另外創作一個劇本給張國榮。在張國榮辭世前一個月,曾打來電話說:蘆葦大哥,關于《霸王別姬》我還有好多地方要跟你探討。蘆葦回答說:好啊,你過來吧。沒想到,一個月后傳來了張國榮自殺的消息,這一段遺憾的空白再也無法補上。
《霸王別姬》在國際上幾乎是好評如潮,語言有國界,心靈的震撼不分國界。蘆葦在國外交流的時候,有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的友人跟他說片子很棒。雖然語言不通,但他們贊賞的神態讓蘆葦意外而欣喜。中國老百姓的故事引起外國觀眾情感上的波瀾,用蘆葦的話說:“這個劇本沒有白寫,值了!”
當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霸王別姬》的藝術成就和廣泛影響上時,蘆葦把注意力集中在了更多本應取得同樣甚至更高成就的影片上。提及這些,蘆葦更多的感觸是遺憾,在那個本該有更多好作品涌現的年代,僅僅只有這部影片一幟獨樹,“我們是有能力做出十部二十部甚至上百部,我們本可以把這種影片打造成和好萊塢大片一樣引領潮流和風尚,但我們沒能做到!
一顆平常心 二十載風雨路
做編劇20余年,每年寫一兩部劇本,蘆葦從未因為什么停下過前行的腳步,也沒有加快過腳步。在令人眼花繚亂的大片層出不窮的今天,他似乎絲毫不受影響,依然是安靜地寫著自己的劇本。蘆葦挑剔,不是什么劇本都接。他所創作的劇本中大約有一半因為各種原因最終沒能被拍成電影,但拍成電影的,部部都得了獎。
《霸王別姬》曾于1993年榮獲法國戛納國際電影節最高獎項“金棕櫚大獎”,而近年來中國大片卻連參與威尼斯電影節和戛納電影節評選的入場券都沒拿到。連參賽資格都無法拿到的國產影片,如何能贏得獎項?相比上世紀90年代,我國電影行業的投資以驚人的速度增長著,能贏得觀眾好評的影片卻少得可憐。影片類型混亂,缺乏文化內涵,即使是在不斷精進的拍攝技巧掩蓋下也難以博得觀眾的好評。一面是我國燦爛的民族文化瑰寶,一面卻是缺乏文化影響力的國產電影,這是個每提及一次就令人痛心不已的話題。
面對幾乎喪失文化價值表達功能的國產電影,蘆葦試圖將自己癡迷的民歌融入其中。這種極具魅力的民間藝術類型,給國產電影注入了新的文化生命力。蘆葦說,比起有職責有能力搶救民歌的專業音樂人,自己能做的就是通過電影展現民歌的魅力。電影《活著》里面加入了一些老藝人唱老腔的片斷,這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小戲很快在全國火了起來,并被搬上了話劇舞臺!秷D雅的婚事》里面也加入了四段悠揚的馬頭琴音樂。
跟蘆葦通上電話的這天,他剛從內蒙古回到西安,飛機因為雪天的緣故被延誤了十幾個小時。他這次去內蒙古,就是專門去聽藝人們唱漫瀚調。這種大多數人都還陌生的民歌,蘆葦聽了20多年,家里光是碟片就有200多張,擺滿了一整個架子。他感慨地說,內蒙古民歌實在太好聽了,自己正在寫一部關于漫瀚調的劇本,希望能讓更多的人分享到民歌的藝術魅力。
如今的蘆葦,有劇本的時候就寫劇本,不寫的時候看看書、研究電影、聽民歌,或是找朋友聊聊天。偶爾也給大學生上課,評論當代國產電影時,有什么就說什么。多年寫劇本使他養成了不會說假話的習慣,也沒有了說假話的動機和需求。
作為編劇,他有一顆難能可貴的平常心,總是以一個普通人的視角感悟生活,寫出忠實于人性與藝術的劇本。他批判看不慣的電影,也接受別人對他的批判。一切都源自于他對中國電影的愛、失望和心痛,不摻雜個人恩怨榮辱,很純粹。
他熱愛真實的生活,容易被滄桑的人物和故事打動。短短的數十載人生,他有太多的感慨、感悟和感動。以電影的方式表達、分享,他永遠覺得不夠,永遠有更高的要求。蘆葦如他的名字一般,以樸素真實的姿態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感受著大千世界的陽光、風雨和彩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