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宿舍樓衛生間昏黃的燈光下,一個年輕人在水龍頭下的洗手盆上墊了一塊木板,雙腿斜蹬著地面,用左臂支撐著前傾的身子,上身趴在木板上,忘我地寫著東西,以致有人上廁所從身邊經過他都渾然不覺……有段時期,每晚熄燈鈴響過以后,他都會準時出現在那里。
這一幕發生在上世紀80年代的解放軍藝術學院。
這個年輕人就是前不久獲得本年度諾貝爾文學獎的莫言先生。而他27年前在衛生間寫下的,就是他的成名作《透明的紅蘿卜》。
這個故事,文壇知道的人并不多,曾經執教于解放軍藝術學院的黃獻國在1990年秋天的一次文學講習班上作為勵志的例子給學員講述了這個細節,而我就曾是那屆學員中的一個。
黃獻國說莫言那種寫作的勁兒是成就一個好作家必不可少的,他料定莫言將來必成氣候,只是那會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22年后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就是那批學生中常躲在衛生間寫作的那一個。
我至今還記得當年讀莫老師的中篇《透明的紅蘿卜》時那種奇妙的感覺,第一次從文字中產生強烈的共鳴。他的語言那么神秘和輕盈,似乎寫下的每一個漢字隨時都能從紙上飛翔起來。一顆孤獨的少年之心第一次在文學中得到了呼應,從此我迷上了莫老師的小說,這些年我讀完了能買到或搜羅到的他所有的作品。
回想起來,自己曾經做過兩件荒唐的事,都和莫老師有關。一件是電影《紅高粱》熱播那年,我曾坐長途車從臨沂去高密尋找莫言筆下的那片高粱地,結果大失所望,覺得讓莫老師給騙了;還有就是年輕時在一次文友聚會上因為對莫言小說的好惡差點和別人動起手來。
出生于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一批作家、詩人大都是莫言作品的忠實粉絲,我也不例外。只是怎么也沒有想到,有一天我會離莫老師那么近,他不僅成為我的良師益友,還成為我的同事——我所供職雜志的名譽主編。
許多年以后,當我第一次站在莫老師面前,說句實話,他完全顛覆了我心目中文學大師的形象。
一襲布衣的他那么平易,憨態可掬,像個老小孩。我絲毫也沒感覺到是第一次見他,仿佛好多年前早就熟悉了。他呵呵笑著說,“小老鄉,剛在《人民文學》讀了你一組詩,你在《方圓》寫的那些文章我也看過,不錯!蔽彝蝗皇艿搅丝滟,有點囧,像調皮學生突然被揪到了班主任面前。
接下來的日子,我自然多了不少見到莫老師的機會。譬如,主編讓我給莫老師送去一些資料或編審費,或者去拿回托莫老師為檢察系統作者作的序和題寫的書名。每次去,莫老師都會提前泡好一壺茶,一進門一杯熱騰騰的茶就能捧在手中。喝茶的功夫,往往是聽莫老師談文學的最佳時機。
我驚異于莫老師的細致與平和,像他這樣的大家竟然對什么時候哪個省又冒出一個有潛力的新作者、哪個刊物又發出一篇不錯的小說如數家珍。莫老師曾鼓勵我嘗試寫一點非虛構作品,他說你既是詩人又是記者,兩下里一綜合,沒準就能搞一個有影響的非虛構文本出來。正是在莫老師的鼓勵下,我拿出了第一個非虛構長篇《看房記》的梗概:以我漂在北京8次搬家的租房經歷和打算買房長達一年的看房經歷,結合跟蹤采訪海淀區一宗涉及70戶的房產詐騙案的歷程,意欲反映一個人和一群人在這個時代因一套房子所折射出的命運的荒誕性。我的非虛構長篇寫作計劃獲得了2012年度人民文學“大地寫作計劃”的扶持,計劃明年寫完,也算是我向莫老師第一次交上的小說作業。
這些年莫老師突然迷上了書法,我曾在《書法》雜志上看到他的一幅手札,敦厚中透著率性灑脫,文氣中透著高古清雅之氣。一天下午,我去拜訪莫老師,正好碰上山東濰坊老鄉王愛紅去莫老師家求字,我有幸現場目睹了莫老師的左手書法,那簡直是一種享受。莫老師左手扣著右手腕,慢慢把墨研勻,然后凝神屏氣,懸腕捉筆,一氣呵成。寫到得意處,莫老師抿著嘴,右手扶腰,額頭上都是汗,樣子特別可愛,寫下的似乎不只是幾個漢字,而是認真完成了一套對古漢語拜祭的儀式。
知道莫老師寫字,求字的人也就蜂擁而至,圈子里的作家、詩人,曾經采訪過他的記者,以前的戰友、同事……莫老師從不忍拒絕人,總是笑呵呵應承,哪怕耽誤了自己的寫作進程也沒有怨言。莫老師自己給自己下了個定義:善良、懦弱,不傷害人。
我知道莫老師忙,雖然喜歡卻不好意思開口索字。一天,他讓報社領導給我捎來一幅字,內容是專門寫給我的一首打油詩:沂蒙山上紅旗飄,兒女英雄志氣高。赤手空拳擒虎豹,三步詩成敬二曹。莫道方圓天地小,能使大眾塊壘消。
一個曾采訪過莫老師的記者這樣回憶,“結束采訪在茶館里出來后,他堅持先給我攔一輛出租車讓我先走!
我們偶爾和莫老師聚會,他從不讓人接送,而是自己騎著一輛破舊的大輪自行車,從平安里一直騎到后海的孔乙己酒店或南鑼鼓巷深處的某個小館。說好的時間他是從不遲到的,總是按點趕到。魯國人那些最美好的品質在莫老師的骨頭里珍藏著,在他血液里流淌著……
進入2012年9月,諾貝爾獎的事在網上炒得沸沸揚揚,莫老師為了躲清靜回山東高密去了。
這個月,也是我和莫老師聯系最頻繁的一段。因為雜志社的一些活動,也因為一些其他的瑣事。
我怕影響他寫作,一般都是發短信,很少打電話。29日下午,我突然接到莫老師的電話,說他去了我的家鄉臨沂,一個人去沂南縣漢墓博物館看漢畫像去了。我想聯系老家的文友陪他,他不讓,說等10月份回京再聚。
莫老師獲諾貝爾獎的消息是我出差山西的途中看到的。
一個像神話一般被中國人傳說了許多年的文學獎項,突然有一天被一位中國作家變成了現實,而且這個人還是你身邊的熟人,那種效應可想而知。之后的幾天,我的電話都快被打爆了,莫老師一個人的榮譽幾乎變成了中國所有作家詩人的快樂,掀起了一次文學的群體性狂歡。這不僅是他的作品,也是他的人品和人緣所決定的。
老作家叢維熙曾對莫言有這樣的描述:“莫言是個一貫沒有文場中嬌氣,肯于在集體中吃苦負重的人。早在1987年,中國作家代表團出訪德國的時候,莫言在團隊中也拿出他的那份樸實,在往返的機場上扮演搬運工的角色。其實并沒有人讓他這么干,其閃光點出自他的行為本能,源于他性格里具有的憨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