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的左聯五烈士,大家對于女作家馮鏗僅聞其壯烈捐軀,而知其文學創作者甚少。把馮鏗和柔石聯系在一起人們習以為常了,他倆都屬左聯成員,同時同地被捕、犧牲,還有過戀情。然而,就馮鏗的左聯經歷而論,其實是短暫的;與柔石的戀情,同樣短暫,都只一年左右。馮鏗這永垂史冊的筆名,也只用了短短一年,當年讀者更為熟悉的作家還是她的本名馮嶺梅——長兄替她取自古人詩句“十月先開嶺上梅”。一九八六年書目文獻出版社出版張靖、王燕芝兩人編的《晨光》,此書系柔石、馮鏗遺稿合集,均據魯迅博物館收藏的手稿整理,彌足珍貴,但一般讀者是不大閱讀它的。
馮鏗父親馮孝庚吟詩填詞,名聞鄉里;長兄馮印月與人結詩社,論詩頗多識見;二兄馮瘦菊乃郁達夫詩友,主編過刊物。馮氏父子類同蘇洵、蘇軾、蘇轍,被鄉人譽為“汕頭三蘇”。外加姐姐馮素秋亦有文名,著詩詞《秋聲》一集,可惜未待付梓即毀于戰火。馮鏗自幼熏陶于如此墨香的家庭環境,縱然只有二十四春秋短短人生,竟已經走過不算太短的六年創作道路,留下相當數量的作品。她創作伊始,詩歌、小說一并起步,大多發表在家鄉潮州的《嶺東民國日報》副刊,署馮嶺梅名。地方小報偏于一隅,外地讀者難得一睹。很叫人擔心,她這些作品可能遭致湮沒的厄運。
幸好人生的最后兩三年她到了上海,此段時期作品得留存于都市雜志,其中幾首詩歌是她百余首詩歌所剩的一點雪泥鴻爪。詩中表達了濃烈的相思之情,竟出自烈士手筆,令人不大容易想得到。同時的《這簾纖雨兒》《高舉杯兒》都是類似的情愛作品,也都寫在她加入共產黨之前不久。不能說她入黨前的詩作全屬此類題材此種情調,那纏綿之聲的數量大概不會少的。百首系列小詩《深意》,其“深”怕不在思想不在革命方面,雖然她已經是很進步的青年了。但進步青年也在熱戀,對象是許峨,一個同樣傾向革命的文學青年。
或許馮鏗有意以不同體裁形式表現不同傾向的內容,詩歌著重抒寫個人情感,小說則揭示動蕩現實!队龊稀(《北新》半月刊一九二九年三卷二十、二十一期合刊)寫了三個革命青年的握別。四川籍的“他”為了革命事業與相愛的姑娘黃忍痛分手,來到嶺南又結識另一個姑娘“我”。共同志向中引發“我”愛意,“他”再一次為革命舍愛出走。翌年“他”流浪到上海,不意“我”與黃成為志向一致的大學同窗,三人此時重逢,“我”與黃面對昔日愛人彼此相讓:“愛不是獨占的”。情節不了了之:“我們三個人能永久維系這樣的關系下去么?”不能說《遇合》是成功之作,刻意編織故事的痕跡明顯,人物也是概念化的。寫愛情旨在寫革命,落入那時流行的革命加戀愛窠臼。本來,革命者可以戀愛,戀愛未必妨礙革命,以兩者對立,或拉戀愛作革命小說的佐料,這就流于詬病了。
馮鏗最后發表的小說《友人C君》(《北新》半月刊四卷二十一、二十二期分載),仍署名馮嶺梅,可謂是她創作成熟的碑石。她略早的小說,《最后的出路》《重新起來》,均拘泥于故事,筆墨拖沓,F在似乎明白了應該著力人物性格的刻畫、人物形象的豐滿。C君于家道中落才洞見社會腐敗,神往著革命。已經投身革命的朋友以為C君只身奔赴風暴中心的上海將有一番作為,不料C君懶散至極,依然是過去公子哥兒做派。睡到近午起床,慢慢吞吞喝牛奶,而后請朋友陪逛百貨公司,目不暇接琳瑯滿目的高檔衣料、高跟皮鞋、玩具汽車。因囊中羞澀,不禁詛咒:“把炸彈來把這些炸成粉碎!只有他們能夠享用嗎?”于是“恨恨地,同時又是戀戀地,和我走出這大公司的鐵門”。十多天里,革命云云置之度外了,縱然還是牢騷滿腹,抱怨二房東可惡,遺憾出門沒有汽車。說到喝酒,“他有點興奮起來的樣子,趕著洗臉和穿起衣服來”。小說到此戛然而止。C君是個還沒有窮到底的零余者,描繪C君,或許是作者對革命隊伍成員的自省。小說情節以朋友“我”的期望到失望為線索,漸次呈現一幅幅素描,技巧嫻熟。馮鏗若不是過早夭折的話,她的創作有望展現新的創作景象。
關于馮鏗,創作之外我們知道的實在太少。魯迅寫過:
我對于她終于很隔膜,我疑心她有點羅曼蒂克,急于事功;我又疑心柔石的近來要做大部的小說,是發源于她的主張的。但我又疑心我自己,也許是柔石先前的斬釘截鐵的回答,正中了我那其實是偷懶的主張的傷疤,所以不自覺地遷怒到她身上去了!移鋵嵰膊⒉槐任宜乱姷纳窠涍^敏而自尊的文學青年高明。
她的體質是弱的,也并不美麗。
悼念死者,而且是魯迅所認定的中國的普羅米修斯,竟然帶出這么一段文字,馮鏗給他的印象差得可以,盡管他對自己的印象缺乏堅信。魯迅把馮鏗歸為“神經過敏而自尊”的一群,顯然不喜歡她近乎“創造社”才子們的那種氣質。
除了魯迅這幾句,那時很難再讀到關于馮鏗的文字。她犧牲一年后,作家馬寧寫了五六千言的《馮鏗活著的時候》,但無處能夠刊登這樣公然違禁的文章。直到時局發生巨大變化、國共再度合作的一九三七年,文章才得以發表在《藝文線》創刊號。馬寧筆下的馮鏗可愛多了,她的熱情、率直,躍然紙上。馬寧單身闖上海,租賃住處因“非眷勿問”碰壁。馮鏗沖口而出:“我同你一道去租就可以租成了!薄敖枘阕鲆换(假)妻子有什么相干!蹦菚r她還正和在柔石前面的愛人許峨同居。她這般仗義,馬寧心存感激;這般爽朗,又覺得她可愛,雖然她批評他的粗魯行為是“流氓意識”,雖然她似魯迅說的“并不美麗”。馬寧的文章為后世留下馮鏗的生動素描,關于馮鏗的文字十分稀少,就不必苛求馬寧的筆墨尚不夠深入、深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