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葛水平處女作《甩鞭》發表,此后一連串中篇在文壇集束爆炸。2004年全國的中篇小說創作有了“葛水平年”的說法。面對媒體,葛水平很清醒:“一個人沒有那么大的本事把一個特定的年歸于自己,不能也不敢。 ”
這是大實話。2005年葛水平參加文學活動路過江西,給我的感覺是讓我對此深信不疑。我后來寫了印象記《行走在北方》來表達這種信念。
那之后,葛水平的創作勢頭持續強勁。不斷有新作發表、新書出版,獲獎無數、好評無數。為她高興的同時,我不免想,她會不會把持不住,會不會飄飄然呢?一個文人,尤其一個女文人,應該有這種特權的。人生得意須盡歡,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然而,果真那樣,葛水平就不是葛水平,而是我這種淺薄俗物了。
葛水平以她特有的沉靜和從容,一如既往地行走在北方。
長篇小說《裸地》沒有動筆之前,葛水平就這樣走過無數的村莊,有過無數的無奈和迷惘。她看到時光的走失竟然可以這般沒有風吹草動,一座村莊的經脈曲折起伏,難道只能是記憶了嗎?“人不知敬畏和尊重,欲望讓人手忙腳亂了,不知土地的元氣都順著欲望的茬口跑了。當土地裸露的時候,人的日子都過去了。 ”
但她一時不能夠確定寫它什么。她以作家身份在一個縣里掛職,第一次下鄉,靈光忽然閃現。那次她遇見一位早年從山東逃難上太行山的老人,老人跟她說:我爺爺挑著擔子上太行山,一頭是我奶奶,一頭是鍋碗家什,出門時是大清國,走到邯鄲成了民國。這句話讓她陡然清醒,“一個掰扯不開甚至胡攪蠻纏的想法闖入了我的腦! :就寫村莊,寫那些生命和土地的是非,寫他們在物事面前絲毫不敢清濁不分的秉性,寫他們喝了面糊不涮嘴的樣子,寫他們鋪陳在萬物之上的張揚,寫他們對信仰的堅守,執著守誠!什么叫生活?中國農民與土地目不斜視的狂歡才叫生活。
“一片田野打開了我的四季畫面……能入了文字的人物,都有自己的鋒芒……寫一個男人,一生都行走在路上的尋找,他清楚日頭翻越不過四季的山岡,卻要用生之力搏那認定的山高不過腳面的希望;寫一個女子、幾個女子,走過青石官道上留下的彌久清香;寫一個村莊街口的老槐,那粉細的紅綠花朵……那些在土地上忙碌著的人影詩意盎然。但人不可能舍卻作為背景的生存而活著,不會像河流那樣默默放棄所有,克制欲望。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那一份必定要背著的邪惡讓人性投向了深褐色的黃土。 ”
召喚的聲音和氣息是如此強烈,強烈得猶如遠去的父親的招手,“我知道我必須即刻上路了,要沿著一道迢遞之路走進那些往事。我要盡一個世俗人的眼光來寫他們,‘世俗’是我的命中注定! ”
葛水平的處女作是《甩鞭》 ,寫一個嫁到窯莊的女人尋找幸福的故事:故鄉年節,窮人家買不起鞭炮,窮人也是人,也要聽響兒。一堆篝火一個甩鞭人,男人指節粗壯的鐵黑色的大手,一桿長鞭在月亮即將退去的黎明前甩得激揚;一個女人去想那長眉濃烈似墨,張開的大嘴吼出威震山川的期待。生命的春天,一切都因為那鞭聲,那一聲心尖尖上的疼。一想到這些,“我的胸口就會有一口酸泛出來,我的故鄉對天地的愛如此大氣。故鄉的女人不屑去愛一個白面書生,愛到老,依然會扯著皺褶重疊的脖頸仰望那一聲撕裂的鞭聲。愛和堅守都與山河有關。 ”
從《甩鞭》到《裸地》 ,葛水平一以貫之。
“文學作品是在眾生云集裸露真情的地方成長起來的。 ”“我在路上,我的出生,我的親人,我的朋友和老鄉,他們給我他們私密的生活、讓我淚下的人生,已經成為我挪不動步的那個‘數’ ,我不能不陷進去,活在他們中間我真實。 ”
鄉土,質樸而博大的鄉土,是葛水平的宿命。
在一個以“產業化”為文化政策導向的時代;一個指望鶯歌燕舞、插科打諢安撫社會神經的時代;一個用“富豪榜”評判作家優劣的時代;一個無需學問只需嘴皮子,甚至代筆、抄襲即可風靡天下的時代;一個連閱讀也功利化的時代;一個連語文教學都邊緣化的時代,有人問葛水平,作為鄉土小說作家,你會不會有失落感?如此現狀會不會影響你對認真的鄉土小說寫作的堅持?
葛水平的回答很簡單:土地上長著一顆莊稼就會給鄉土作家希望。之前,她就說過:我從一開始創作,決定的兩個字是:堅持。
葛水平的堅持文學,選擇了北方,選擇了鄉村。她像她筆下那些人們一樣,活在北方的泥土、水和空氣里。
也許正因此,葛水平對城市、對時尚骨子里不無抵觸甚至偏執。她說她進入任何一個城市都沒有方向感……心像掛在身體外的一顆紐扣,沒有知覺。只有回到北方,哪怕聽到簡單的方言,心才會安穩下來,會寬舒地吁一口氣,重新找回踏實的自信。她想要告訴來自鄉村的女孩,再好的愛情也不及鄉下的那個家。摻雜著海棠花的土塵里的愛能延伸成一座村莊!昂唵握f,鄉土愛情來自泥土,都市愛情來自酒吧。 ”她偏好民俗和史志。一身裝束滿是鄉村元素,就像個活動的民俗博物館。盡管她承認網絡是數得著的一個時代進步,但是,她斷然說:不喜歡網上閱讀。
“一切意味著我已經離不開我的習慣,意味著對我漫長的騷動生涯的肯定。 ”
這是一種生活姿態,也是一種文學姿態。與別的生活姿態和文學姿態相比并無高下。我們能夠從中看到的只是作家的價值和審美的取向,及其給寫作帶來的色彩。但對于葛水平,北方的鄉村和土地卻有著決定性的意義。絕對是一種絕對的優勢。
“生活無所謂新舊,只是一種流動,一種景致,被看到了,就要窮盡這些感受,揭發出其中深入到今天乃至今后時代的那些有生命力的東西。 ”
葛水平遣詞,“繁華”頻率頗高。且隨她堅實的行走,去領略她帶給我們的一處又一處繁華和一次又一次驚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