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永遠和觀眾在一起——白玉蘭獎“特殊貢獻獎”得主婁際成的故事

　　圖為婁際成領到白玉蘭獎“特殊貢獻獎” 　　蔣迪雯 攝

　　這是屏息靜氣、翹首以盼的時刻。當第26屆上海白玉蘭戲劇表演藝術獎“特殊貢獻獎”頒獎，主持人念出“婁際成”的名字時，全場沸騰了，很多人為上臺領獎的長者流下了熱淚。

　　中國戲劇家協會主席濮存昕走上臺，親切地挽起婁際成的手臂。兩人一起朗誦起毛澤東的詩詞名作《沁園春·雪》�？粗�臺上手捧獎杯的他，無數的演劇歲月在我眼前浮動。

　　“不要故意表演”

　　那不是他嗎？舞臺上，遠處不時傳來日軍開炮的聲音。房間里正在召開的區委會因意見不統一而爭論激烈。突然間，李鐵奪門而出，“唰”將手中的腰帶長長甩出，像丈余長的黑龍，旋即又收回腰間，迅速纏好。一甩、一收、一纏，一氣呵成，干凈利落，透著帥氣果敢。接著他大吼一聲：“搶占古洋河堤，屬兔子的留下，屬虎的跟我來！”只見他雙槍一揮，一個鷂子翻身跳下高坡撲向敵人。要知道這是話劇舞臺，不是京劇，就這么短短一亮相技驚四座，這個傳奇式的抗日英雄立時鮮活起來。婁際成扮演的李鐵沉穩、細膩、率真，獲得了戲劇圈內外一致好評。1961年，話劇《戰斗的青春》飲譽全國，那時他才27歲。

　　好演員從來不是靠本色來表演，而是靠卓越的演技。我又記起了《桃花扇》中他扮演的楊文聰。

　　楊文聰乃詩詞歌賦、琴棋書畫頗有一手。不僅生性風流倜儻，而且喜歡流連青樓妓館。這個人物在話劇《桃花扇》中雖不是男一號人物，可也是個穿針引線、牽涉全劇的關鍵角色。但他的性格色彩與李鐵相比，完全不是一回事。婁際成是怎么演好他的呢？那時候他一頭栽進晚明的情境中：看明代的小說、雜劇、詩歌、繪畫、書法，尋找那個時代對文人學士的描繪和生活習慣，并學吟詩寫詞作畫，在心理、在形體上體會風流雅士的氣質、愛好和舉止，還給自己出題練習小品，甚至在生活中也培養自己的新愛好——養蘭花、畫扇面，在排練期間完全改變自己的生活情態，包括走路的姿勢、手勢、語調等，讓自己逐漸走近人物、走進人物。在體驗的基礎上捕捉準確的外部表現動作，就這樣，他硬生生把這個辦了壞事還讓人說好，沒有“窮兇極惡”卻一再設局坑害朋友的角色，得以通過內外部性格化的塑造，活靈活現。

　　有些喜劇演員認為：喜劇就是要逗觀眾樂，主觀意識就是為觀眾表演，耍自己的技巧和絕活。婁際成卻非常反對這樣的演戲觀念。為演好《闖江湖》里面的流浪藝人張樂天，他動用了自己所有少年時代的積累和功夫。他還看京劇小丑的表演，研究他們如何創造外部體現手段；學習評劇，練丑角身段；閱讀有關喜劇表演的書籍，反復看卓別林的電影，揣摩喜劇表演要素。他牢記卓別林的一句話“不要故意表演”。難怪該劇作者吳祖光看戲后贊揚：“張樂天和卓別林相似，他生活中的人和戲中人融合在一起了�！�

　　八百多字的“鼻贊”

　　其實，最全面展現婁際成表演綜合實力的當屬他扮演的西哈諾。

　　當美國藝術劇院得知婁際成要演西哈諾時，給他寄來了演出此劇的全部資料包括錄像。婁際成原本可以利用這些資料，駕輕就熟地演出西哈諾，可是他決定演一個新的西哈諾。他特意定制了一雙跳踢踏舞的長靴，苦練斗劍時說大段臺詞的本領。西哈諾是活潑的詩人，竟能一口氣用十多種語氣形容自己的大鼻子，這一表演，充分顯示了婁際成的臺詞功力。他松弛有序，快而不亂，慢而不斷，節奏控制極好。有觀眾贊賞：“聽婁際成的臺詞是一種藝術享受�！蔽鞴�諾形容自己的鼻子長達八百多字的“鼻贊”，他表演起來，其聲有時如“銅錘”花臉，有時又像小丑的調侃，有時作長江大河，有時似淙淙小溪，夸張、細致、幽默兼而有之。婁際成形神兼備的成功演出，贏得了專家和觀眾的高度評價。

　　然而婁際成自己認為，他在戲劇界最有“戲劇性”的代表作，還是在話劇《商鞅》里扮演的公子虔。記得《商鞅》全劇十二場，公子虔只出場四次。公子虔是秦孝公的謀士，也是太子駟的老師，他積極支持商鞅變法。不料太子駟違禮犯禁，以商鞅之法，太子不能受刑，當由他的老師、太傅代為受刑，于是公子虔被斬斷一足。悲憤之際，他立誓要除去商鞅，其中的重場戲是斷足八年后的出場。

　　排演起初，婁際成總覺得自己的戲不夠精彩，為此他苦苦思索。有一日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一直沉浸在公子虔被斷足之后的情緒低落、意志消沉，如果換一個角度考慮，此時的公子虔為何不是心中燃燒著仇恨卻又充滿斗志之人呢？閥門一開，思路頓時活躍，人物也立時活了起來：一位白發有些散亂的老人，盤腿而坐，冷冷的目光呆滯地凝視著前方。左肩高出很多，那是隆起的駝背。膝前放著一根木棍，還有一只曾經穿在左腳上的靴子。聽太子駟誦讀商鞅的論著，他思考多于表達，顯得城府很深。之后，他開始嘲弄反擊，嚴厲責問，發泄郁悶，直到最后破口大罵、扔鞋趕人，形成一段戲的高潮。待秦孝公病重，他又馬上教太子駟國君馭人之術。秦孝公駕崩后太子駟繼位，除掉了商鞅但卻沿用了強秦的商鞅之法。此時，公子虔又由一位不得志的政治家，變成了政變后成功上位的“領袖”了。演到這里，他說自己在臺上聽到了觀眾席里會心的笑聲，于是立刻意識到自己的戲路對了。由于婁際成出色扮演公子虔，所有白玉蘭獎評委特意為他破除當時評獎條例中“退休、60歲演員不參選”的規定，把當年的白玉蘭戲劇表演獎最佳配角獎頒給了他。

　　那一次，全場觀眾都哭了

　　婁先生可算是新中國高等藝術院校畢業的第一代演員。他出生在北京，受爺爺影響，從小就喜歡看民間表演、雜耍。11歲開始學武術，刀、槍、劍、棍都拿得起來。少年時代，婁際成就由爺爺帶著去大柵欄、珠市口看評劇、京劇等表演�？幢本┤怂嚨摹洱堩殰稀泛捅本┣嗨嚨摹侗�爾·柯察金》，他深深著迷之余，在心里埋下演戲的種子。高中時代，婁際成是文藝積極分子，在匯文中學參與創立學校話劇團。有一次他反串一個女性角色，不經意的一句臺詞引起臺下滿堂彩，那一刻他興奮極了。高中畢業，他報考了北京青藝和中央戲劇學院華東分院(上海戲劇學院的前身)，同時被錄取，最終只身南下來到了上海。在舞臺上摸爬滾打，一晃一個甲子。

　　在文藝界，很多老演員退休之后都采取了“悠著點”的生活方式，即使偶爾參與話劇和影視活動，也大多演一些無足輕重的角色，打發一下寂寞的時光。婁際成卻把退休看成是再創造的起點，先后接受了話劇、影視方面的近四十個角色，在步入老年后，三次摘得白玉蘭戲劇表演獎桂冠。除因公子虔一角獲獎外，年過古稀后，婁際成在2006年以《榆樹下的欲望》中塑造“卡伯特”和2012年《吁命》中對吳孟超形神兼備的演繹，又兩度獲得了白玉蘭獎。

　　在劇團工作時，無論給他什么角色他都樂于接受，并以嚴謹的創作態度投入準備和排練，即便是仆人、老工人、特務這樣的小角色，他都能演出神采。他的創造態度認真，塑造能力強，深得藝術界前輩和導演們的青睞，演出機會很多，故而曾被一些同行打趣，稱為“戲霸”。對此，他無奈地說：“我從沒有爭過角色��！”的確，他從不“爭”角色，卻把精力全部用在突破性、創造性的表演上。

　　可是，人都有老之將至的那一天。2014年，已經80歲高齡的他已經感到有點力不從心，并已兩年沒接戲，因為他的身體，已經在向他發出警示信號了�？墒�，一部表現老一輩知識分子命運的新戲《長生》前來“叩門”。與其說盛情難卻，還不如說眷念心中的舞臺，他還是去了。

　　就在《長生》彩排前一天晚上，一直患有心臟病的婁際成在家中摔倒，幸虧家人及時送到醫院，沒有釀成大禍，但醫生嚴令禁止他出院，家人更是反對他回到劇組。然而，彩排當晚，病情略有好轉的婁老師堅持回到了劇場，他說：“之前那么耗費心力的排練都堅持下來了，我不能在這樣關鍵的時刻掉鏈子，浪費大家的心血，辜負觀眾的期待。舞臺才是我真正的歸宿�！�

　　《長生》首演了。他用爐火純青的表演，塑造了一個同為80歲老人的知識分子默林的形象。當觀眾們得知，舞臺上這位80歲老人剛剛大病一場，不顧勸告執拗地回到舞臺上完成演出的時候，他們眼含熱淚鼓掌，掌聲持續整整兩分鐘。

　　導演蔣維國紅著眼睛走上臺前說：“我代表全體劇組，把最深的敬意送給我學生時代就崇拜的偶像——婁際成老師�！�

　　婁際成說：“我今年80歲，演的角色也是80歲，很希望和大家永遠在一起�！�

　　那一刻、他哭了。

　　臺上演員都在抹眼淚，全場觀眾都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