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唱雄壯的歌曲”

——記父親劉雪庵的救亡歌劇《流亡曲》創作

　　今年是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周年，也是以文藝積極參與抗日救亡運動的我國著名音樂家、作曲家劉雪庵誕辰110周年。借此機會，我將家父劉雪庵在1938年初創作《流亡曲》歌劇的故事告訴讀者。

　　去年8月，我們兄妹五人，將父親劉雪庵在1937年創作抗戰歌曲的鋼琴捐贈給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紀念館后，中央電視臺在同年9月3日的《新聞聯播》中進行了報道。9月3日后的一個晚上，我接到一個女同志打來的電話。她說：“太高興了！終于找到你們啦！自報家門，我是江凌的女兒江華。 ”我腦海里馬上浮現出與家父共同創作抗戰時廣為傳唱的《流亡三部曲》后兩部的詞作者江凌先生。江華繼續說：“要告訴你一個信息，我收集了兩位先輩在創作完《流亡三部曲》后，于1938年初又合作創作的《流亡曲》歌劇。 ”這又勾起了我記憶中曾經的疑問。我在整理家父抗戰時創辦的音樂刊物《戰歌》時發現， 1938年4月15日《戰歌》第七期有一首《游擊隊》歌，其歌名下的注解為“ 《流亡曲》歌劇插曲” 。我翻遍了我所收集的家父作品，卻未發現有該歌劇。江華在電話中告知后，我喜出望外。她說馬上將劇本快遞給我。我收到后一看，是非常完整的影印件。

　　穿越時光的隧道，塵封的記憶被打開�，F在很少有人知道，當年家父曾創作出一首首膾炙人口的抗戰歌曲，如《募寒衣》 《保衛大上�！� 《民族至上》 《巾幗英雄》以及《滿江紅》改編等等。 《長城謠》也是家父離滬前在琴鍵與手指的激情對話中誕生的。

　　到目前為止，我收集到家父于1931年至1945年間創作的100多首抗戰歌曲。他為抗戰電影《中華兒女》 《孤島天堂》 《保衛家鄉》等所作的主題歌，在抗日救亡的群眾運動中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在他創作的抗戰歌曲中，除了《長城謠》 ，最為激動人心的，還有他的《流亡三部曲》之二《流亡》 、之三《戰場(上前線)》 ，這兩首歌情感熾熱，旋律高昂，在抗日救亡的群眾運動中影響極大。

　　大家知道，如今，七八十歲左右的中國老人，他們的童年或少年時代，都是在對民族危亡的焦慮和親人離散的悲痛中度過的，也是在流浪和逃亡的苦難中度過的。一個不容置疑的事實是，伴隨和鼓舞著他們度過那些艱難歲月的，是愛國音樂家用音符創作的抗戰歌曲，《長城謠》 《流亡三部曲》便是其中的佼佼者。家父是在什么樣的情境下創作出這些作品的？這些歌曲為什么會廣為流傳、深受人們喜愛呢？

　　家父的《三歌曲》 ( 《淮南民謠》《布谷》 《楓橋夜泊》 )及《四歌曲》( 《早行樂》 《采蓮謠》 《菊花黃》 《飄零的落花》 )在歐美和亞洲出版后受到好評。有幾個歐美作曲家要家父嘗試寫幾個以中國故事為背景的有東方情調的歌劇，家父雖有興趣，但限于多種原因和腳本的缺乏無形中擱置起來。1937年“八一三”全面抗戰的局勢形成之后，許多不愿做亡國奴的熱血青年，都自發組織救亡宣傳隊到各地做喚起民眾的工作。他們運用戲劇、歌詠、演講等方式，收到相當好的效果。許多事實說明，倘若能有一個故事把許多歌曲聯系起來，加上動作表演的影響，無疑比單獨唱救亡歌曲的宣傳力度更大。有很多團體要求家父幫助滿足他們的演出需求。家父曾經將此需求同田漢、歐陽予倩、沈西芩幾位劇作家提起，大概他們太忙，未能交卷。

　　之后，在上海，家父主創的《戰歌周刊》出到第三期了，有一位朋友送一張油印的《松花江上》歌譜給家父，他說這是平津流亡學生中最流行的曲子，希望在《戰歌》上發表出來介紹到全國大家唱，家父將歌譜帶回來看過一遍之后，感覺詞曲的句子沒有大問題，但太哀傷消沉了，想思考后再處理。在上海淪陷兩周以后，家父決心到內地去，兩度買票未能成行，最后卻同文教內地工作委員會負責人江凌先生同時搭上了11月30日開港的綏陽輪。家父當時為了怕檢查，書一本未帶，無聊時與江凌先生閑聊，從救亡運動談到新音樂，從作曲談到《松花江上》流行之利弊。誰想觸動了江先生的靈感，兩天內寫出《流亡曲》第二部歌詞交給家父，希望能給詞配一個承上啟下的曲調，好把《松花江上》連綴起來變成一個三部曲，指示一般流浪人的出路。歌詞內容如下：“誰使我們流浪？誰使我們逃亡？誰使我們國土淪喪？誰要我們民族滅亡？來來來，來來來！我們休為自己打算，我們休顧個人逃亡，我們應當團結一致，跑上戰場，誓死抵抗，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爭取中華民族的解放！ ”看到這樣振奮人心的歌詞后，家父十分激動，他不顧旅途的奔波，走到船舷，坐在一個樓梯的踏板上，以膝蓋當書桌，攤開稿紙，依據歌詞的意思由沉痛哀婉到緊張激昂地寫完了《流亡三部曲》的第二部。

　　湊巧船上又撞上林林、于立群、葉文津、郁風，他們和郭沫若先生也搭船去廣州。郁風女士要看家父的新作，看著譜她就可以不走板地唱起來，因為鬧得太厲害了，郭先生也從船艙出來看大家，家父將歌曲送請他看。家父將郭先生很誠懇地指出的一個不妥的地方修正后，再由郁風女士唱了一遍。郭先生很客氣地表示十分滿意，還建議再續一部，形成三部曲。這正好與家父、江先生的想法不謀而合。

　　1937年12月8日，家父在粵海關俱樂部會議席上撞見郁風女士，她告訴家父，當地市府電臺請郭先生于第二日晚8時播音講演，同時還請她唱歌，他們遂商定邀請海關同人救亡長征團歌詠隊合作預備30分鐘的節目而以《流亡曲》殿后。這首新歌就從郁女士及海關同人救亡長征團歌詠隊口中介紹給廣東全省的聽眾了，這就是《流亡曲》第二部完成后的初次表演。

　　一禮拜的周旋過后，家父同江先生又搭上向武漢邁進的火車，江先生繼續寫第三部《戰場》 。但別的事，間斷了江先生的創作，一直到家父從長沙趕來武漢，也就是在中國戲劇界援助各地抗敵軍聯合大公演的前夕，江先生才把第三部《戰場(上前線)》的詞句數易而后定： “走，朋友！我們要為爹娘復仇。走，朋友！我們要為民族戰斗。你是黃帝的子孫，我也是中華的裔胄。錦繡的河山，怎能任敵騎踐踏？ ”家父譜曲后，將《離家(松花江上)》 (新中國成立后才知道是張寒輝詞曲)、 《流亡》 、 《戰場(上前線)》合成《流亡三部曲》 ，當即指導并教授流亡學生排練，在中國戲劇界支援各地抗敵軍聯合大公演時首次演出，接著又在《戰歌》上發表(聽說這期印了一萬份)。從此，《流亡三部曲》傳遍全國各地，成為當時膾炙人口、廣為傳唱的抗日歌曲。第三部制作得這樣倉促，練得這樣急迫，表演還算僥幸——歌詠隊員修養有素，唱完以后，博得臺下聽眾熱烈的掌聲和喝彩聲。

　　《流亡三部曲》家父總算完成了，而且形式上已具有戲劇化的傾向。江先生又與家父合作《流亡曲》歌劇，他于1938年初撰寫歌劇稿本。家父在《流亡曲》歌劇中增添了自己創作的詞曲《思故鄉》 ，歌詞內容為：“我不忘記，我最可愛的故鄉，我不忘記，故鄉三千萬的兄弟，我要唱雄壯的歌曲……我要寫悲憤的詞句，我不怕強權，不怕暴力，我要用武器，打倒仇敵，我要回去，回到我最可愛的故鄉，我要回去，喚起那被奴役的兄弟，故鄉，故鄉！我要回去——，我的故鄉。 ”

　　他譜曲完成了《流亡曲》歌劇中的插曲《游擊隊歌》 。歌詞為徐紹昌作，內容為：“我們是游擊軍，武裝的老百姓，我們是游擊軍，武裝的老百姓，打退鬼子兵，勞苦大眾好生存，打退鬼子兵，勞苦大眾好生存，蹲在黑暗里，太氣悶，勞苦大眾好生存，蹲在黑暗里，太氣悶，我們要撥開云霧見光明，我們要撥開云霧見光明。 ”家父與江凌先生又一次合作的街頭歌唱劇《流亡曲》 ，圓了家父寫歌劇的愿望，這也是中國抗日救亡新音樂運動的創舉，而且對于宣傳抗日也增添了有力的武器。

　　在抗戰期間除《長城謠》外，《流亡曲》是傳播最廣的曲目之一。 《流亡三部曲》流傳全國各地，在少數民族地區還被翻譯成苗文、維吾爾文傳唱。老革命家、教育家、時任四川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張秀熟同志說，在抗戰期間，大城市、小城市、農村都能聽到《流亡三部曲》 ，它令人感動，激勵人們收復故土，打回東北，那個影響好大呀！在抗戰初期，河南省戰教團根據河南省委指示精神，在國民黨駐軍的官兵中開展統戰工作，慰問演出中《流亡三部曲》的歌曲哀婉動人，使家在華北淪陷區的官兵思親懷鄉，放聲痛哭，恨不能馬上揮戈上陣消滅日本侵略者。除了用于對國民黨軍的官兵統戰工作外，歌曲也應用到瓦解偽軍士氣與拉攏爭取的統戰工作中，原膠東抗日民主根據地五旅國防宣傳隊員在偽軍碉堡根下演唱《流亡三部曲》接連幾個晚上，終于奏效，三個偽軍帶上三支漢陽造向八路軍投誠。

　　今年5月28日的晚上，山東師范大學音樂學院碩士研究生李正圓(江華侄女)來電話，邀請我參加他們5月31日晚首演的《流亡曲》歌劇音樂會和6月1日的《流亡曲》歌劇學術研討會。

　　首演那晚，山東師范大學的千人大禮堂座無虛席， 97歲的抗戰老戰士(他是黃埔軍校15期畢業生)，當場憑記憶唱了《流亡三部曲》 ，全場震驚。97歲老人憑記憶張嘴就唱，說明該歌曲在當時影響很大。學生演員演唱得非常精彩，演出很成功。第二天的《流亡曲》歌劇學術研討會上，南京藝術學院的著名音樂史專家居其宏教授、山東師范大學音樂學院音樂史專家孫繼南、劉再生教授以及聲樂教授解景田等，很認真地推敲了《流亡曲》歌劇的真實性及創作時間，他們認為這將改寫第一部中國歌劇的首創歷史，提出了很多改進建議。該歌劇導演、山東師范大學音樂學院丁汝燕教授當場表態，一定認真消化各位專家的建議，重新組織排練，八九月份拿出新面貌的《流亡曲》歌劇向大家匯報。

　　家父還創作過一些話劇的管弦樂總譜。比如，為陽翰笙(新中國成立后曾擔任中國文聯常務副主席) 1938年創作的反對投降主義的《李秀成之死》五幕話劇譜寫了全套管弦樂總譜； 1942年在周恩來主持下，郭沫若創作的《屈原》話劇也由家父在重慶大轟炸期間連續作戰三天三夜創作出了80多頁的管弦樂總譜。

　　作為劉雪庵的子女，在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周年之際，也是家父誕辰110周年的今天，我們將牢記先輩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民族解放的勝利，勿忘國恥！展望未來，實現中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