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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師范大學文學教授張檸:
不能忽略文學的“快樂功能”
張檸 本人供圖 ︻訪談︼
快樂者稀少,
說明文化氛圍夠嚴肅的
中國人不缺幽默基因,
只是把它給壓抑了
讀+:從《好兵帥克歷險記》我們可以看出東歐人身上很幽默的基因,咱們中國人缺少這種性格基因嗎?
張檸:每個民族都有幽默的一面,中國人也有。問題是,中國人對文化、歷史的闡釋,把幽默、快樂的一面給壓抑了。中國文化敘事已形成一個固定的體系,形成話語權,符合即正統,不符合即非正統、不入主流。其實,中國野史中不乏幽默,存有大量民間笑話集,如《啟顏錄》,全是令人捧腹的笑話。
讀+:我國文學中,為何少見“快樂者”形象?
張檸:“快樂者”形象在中國文學中并不受重視,甚至有時會成為被嘲笑的對象。這首先是緣于中國的文化性格!皹窐O生悲”“否極泰來”的古老經驗,養成了中國人中庸平和的文化性格,認為快樂不長久,時間一長,就悲從中來。悲劇比喜劇更容易引起人的共鳴。
其二,也有思想傳統上的根源。儒家文化傳統中無快樂可言,個人的身體帶有“準宗教性”,包含著過去、現在和未來三種性質,被祭禮、儀禮等各種禮儀規范所束縛,終其一生,謹言慎行,樂無容身之地?鞓氛呦∩,說明社會整體的文化氛圍夠嚴肅的。
讀+:這背后有很嚴重的社會心理因素?
張檸:自漢代以來,儒家思想成為國教,占據思想主流千余年。儒學講究責任感,總要求人們關心天下興亡,成為道德楷模,提倡憂患意識,并上升為神圣。所以,在這種思想下,人們總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如臨深淵。
儒家思想對人性不完滿的地方,不予承認、不關注。顏回能做到,你為什么做不到?儒學以圣人、士為人們的榜樣?鞓返臉藯U設得太高,所以容易讓人不快樂。
中國文化里,唯有道教的快樂是實實在在的。道教提倡通過肉體的修煉得到快樂,這種快樂是有肉感的,是可以感知的,雖然同樣很難實現,但在邏輯上是通的。但道教自古難成主流。
西方文學中“快樂”更直接
讀+:古今中外的文學作品中,快樂人物要么笑中帶淚,要么存在于整體的悲劇中,純快樂的人似乎并不存在?
張檸:所謂“快樂”,樂總是很快,像個圓球,一滾就無蹤了。悲傷的東西卻像個方形,容易靜止、粘滯,總是很緩慢。
如果按佛教的理論,人生就是一個悲劇,結局就是一個“無”,每個人都走向死亡。對于這個從生到死的過程,每個人態度不同。有人樂觀,有人悲觀,兩種情緒夾雜在一起,是人類面對生命的基礎,人生觀本來就有悲也有樂,并可相互轉換、調劑。文學中的快樂人物,只是“快樂”相對明顯、突出一些。
讀+:中西文學中,快樂者形象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張檸:西方文學、特別是18世紀以來的文學,“快樂者”的快樂很直接。西方文化自文藝復興一路走來,以人文主義為前提,認為人本身具有價值、自足性,無需借助于外在的神或精神。
既然人的出生就有價值,那么人的所做所為、生存經驗只要呈現即可,直接寫出來就可以了,就實現了文學的自身價值。比如《魯濱遜漂流記》直截了當,就寫一個人的經歷、行為,并認為有價值。
中國文學就不一樣了,并不認可人的自足價值,總要把“道”隱含其中。你看《紅樓夢》,除了寫主線人物的故事,還要講“女媧補天”“一僧一道”“太虛幻境”等!暗馈笔浅撊酥獾,人是“道”的元素,中國文學總要傳遞這些東西。
讀+:在你的“快樂書單”上,有哪些作品值得推薦?
張檸:比如錢鐘書的《圍城》,方鴻漸身邊的一群人很歡樂;還有《傾城之戀》,張愛玲的小說大多筆調陰暗,但這部是她最有亮色的小說。再就是施蟄存的《鳩摩羅什》,閱讀過程會讓人很快樂。外國文學方面,我推薦《格列佛游記》《小癩子》《十日談》《一千零一夜》《別爾金小說集》《布朗神父探案集》等。
讀這些小說,既能獲得閱讀快感,也能獲得審美意義上的快樂。
莫言把很多小人物
寫得很歡樂
讀+:中國當代文學里,快樂者有沒有多起來?
張檸:總體上看還沒有明顯的改觀,但不少作家已在努力嘗試改變。畢竟寫悲苦的東西比較容易“討好”。家國天下、底層情懷,這類主題比較討喜,也容易讓人以為很深刻。從另一個方面說,寫好快樂人物不容易、很難。
讀+:寫好快樂人物為何不容易?
張檸:雖然說“歡愉之辭難工,窮苦之言易好”,但并不是說,寫悲苦的事就好寫,一樣很難。一個作家,不但要知道寫什么,也要知道如何寫,藝術水準達不到,寫什么都不行。
人類的行為、情緒其實就是那幾樣,佛教中的“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在有限制的范圍中,怎樣和前人寫得不一樣,寫出故事出人意料,并符合美學要求,達到人性分析的深度,很難。
現在網上的好多娛樂性文章,似乎能博人一笑,但并不能算是快樂文學,只能算惡搞。
讀+:新世紀文學有沒有變得歡樂的趨勢?
張檸:就我個人涉獵的范圍看,我還沒有看到太多寫得很好的快樂形象?赡苣切┳骷冶旧硪膊豢鞓,怎么能寫出來。非要推薦的話,我覺得莫言是個例外,他的《師傅越來越幽默》小說集、《司令的女人》、《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等,把小人物寫得很歡樂,這是中國文學的一個特殊的亮點。
當代倡導“快樂閱讀”,然而北京師范大學文學研究者張檸發現,中國文學作品中,“快樂者”形象不多。
前不久,他的最新文學專著《文學與快樂》出版,以倫理學、社會學等多學科方法,立體分析阿Q、賈寶玉、豬八戒、周伯通等罕見的“快樂者”經典文學形象,他們的快樂與取得快樂的方式。
記者近日赴北京采訪張檸。他表示,一直以來,人們習慣把文學當成思想啟蒙、道德教化的工具,文學中的“快樂者”和文學的“快樂功能”被忽略了。
傳統文學中的快樂較零星
張檸從事多年教育工作。他發現,文學傳遞的信息,大多悲苦,過于沉重!昂芏鄡炐阒,學生們很難從閱讀中獲得直接的快樂”。
幾年前,張檸讀初中的兒子迷上了捷克作家哈謝克的《好兵帥克歷險記》。他拿書跑到張檸身邊念,一邊念,一邊大笑,眼淚都笑了出來。帥克的形象令孩子忍俊不禁:嬰兒肥的笑臉、滑稽的小翹鼻子、麻子點般的胡茬!昂帽鴰浛俗寫馉、法理的邏輯,在他無辜的笑臉面前,在他發傻的天真面前,統統變成了笑話”。
“我當時就想,一部篇幅不小的世界名著,竟然讓一位初中生愛不釋手、樂不可支,實在很奇妙!币粋念頭在張檸腦海中萌生:寫寫那些文學史上的“快樂者”形象,比如好兵帥克、堂吉訶德和桑丘、《巨人傳》中的龐大固埃等等。
一年前,張檸動筆寫《文學與快樂》,將目光集中于中國文學時,馬上發現一個被忽略的現象:中國文學中很難找到好兵帥克那樣的“快樂者”;但凡快樂者形象,基本上屬于被嘲笑的對象,或是快樂的不利索,要么苦中作樂,要么苦樂參半或樂極生悲!爸袊膶W總給人一種苦兮兮的感覺”。
對阿Q的“小人之樂”多一點寬容
分析阿Q時,張檸疑惑:阿Q這樣一個快樂的人,怎么成了反面人物、被嘲笑的對象,所有人避之不及?
張檸分析,阿Q是魯迅特殊寫作手法的產物,即在阿Q身上集中了中國人所有的缺點,進行“國民性批判”。阿Q身上那些缺點:自欺欺人、過于自負自尊、自我解嘲、遷怒欺弱、精神勝利法等,可以說是我們大多數人身上都有的缺點!叭绻麑⑦@些缺點分散來,就不會那么扎眼,甚至有點小可愛也說不定”。
“阿Q做了什么壞事?除了摸小尼姑的頭有點不對外,沒有什么大毛病!睆垯幷J為,多年來,人們對阿Q無情的鞭撻、諷刺有點過了頭,對這一形象應多一點寬容和悲憫的情懷。如果認為人就應該如同圣人、君子,是有問題的,我們嘲笑阿Q時,嘲笑的是一個一無所有的人,一個在底層努力實現自己最基礎的要求的人!鞍的快樂是不同于圣賢之樂、君子之樂的小人之樂,這種快樂的合理性,它從何而來、如何獲取,應當引起我們的重視”。
“一個既無土地,又無房屋的人,為什么不允許他的行為乖張些?我老家村里有這樣一個人,和阿Q很像,住在村里祠堂里,全村人不但沒人譏諷他,而且把他養著,讓他能生活下去。不可否認,魯迅塑造這個文學典型是成功的,引得多年來人們不斷去討論。但作為一個普通人,對阿Q不該鄙視,而應該關愛他,同情他!
︻手記︼
拾撿快樂的碎片
拾撿快樂的碎片
和張檸的采訪約在京城一家餐廳,他帶來一本簽名的《文學與快樂》送給記者。拿著書,他輕輕拍拍:“這本10萬字的小書,花了我整整一年!
為研究幾個快樂人物,張檸重讀相應著作,“絕不是像一般讀者那樣,躺在沙發上看小說,而是要帶著問題!彼诩埳狭谐鰩讉問題:快樂嗎?為什么快樂?又為何不快樂?閱讀中,他大量查找資料,認真比對,并做詳細筆記。
寫書的初衷是尋找快樂,但張檸寫書的過程苦惱不斷!翱鞓氛摺睂儆诿缹W范疇,“快樂”則是倫理學范疇,把兩者扯在一起,涉及兩種學科轉換,“很可能吃力不討好”。張檸說,寫作讓他很困擾,他不斷地懷疑,甚至質疑自己:還要不要寫下去?
“但是也有快樂的時候!睆垯幷f,當他在原本不相關的事物之間找到相關時,是最讓人愉快的。他發現,阿Q和賈寶玉、豬八戒等快樂人物,快樂雖各不相同,但也有很多相通之處。他指著桌上的各種餐具打了個比方:這是杯子,這是盤子,如果只看到這些,那是列舉,沒有價值。但如果你說,桌上有兩種東西,一種是方的,一種是圓的;或一種是你的,一種是我的,那么,這些東西變得可說了,判斷也有價值了!笆澜绯尸F在我們面前是一堆碎片,相互毫無關聯的碎片,把這些碎片建立起關聯,這就是研究者的價值體現,也是最大的樂趣”。
張檸說,總體來說,他寫文章、做學術研究一直很快樂。近年來,他一年出一本著作,沒有一本是課題研究,也不指望出書掙錢,寫作全憑興趣。
賈寶玉的快樂被悲傷掩蓋了
在《文學與快樂》中,張檸引入倫理學解釋快樂的難易程度!皞惱韺W告訴我們,如果滿分是100,那么快樂值在50,人就很容易快樂;如果在90,就很難快樂”。
賈寶玉的快樂,與阿Q有何不同?張檸引用斯賓諾莎的觀點認為:“快樂是一個人從較小的圓滿向較大的圓滿的過渡。痛苦是一個人從較大的圓滿向較小的圓滿的過渡!痹趶垯幯劾,賈寶玉也算一個快樂者形象,但是他身處更大的悲劇背景下,因此他的快樂被悲傷掩蓋了。
“賈寶玉的人生目標一開始就定得極高,追求理想狀態,追求圓滿,而且是肉身和靈魂的雙重圓滿,極難達成,快樂也較難獲得。而阿Q地位低下、生活貧苦,快樂值很低,他的快樂來得就很容易!睆垯幷f。
中國文學中的“快樂者”形象不多,也少有研究者對“快樂者”形象進行專門研究。對此,張檸認為,人們對文學的教育、審美、批判等功能更重視,而忽視其娛樂功能!拔覀儾荒芊裾J,文學既有嚴肅的主題和表達,也有讓人輕松、愉悅的功能,排斥任何一邊,都會讓閱讀變得單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