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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2006年開展全民閱讀活動至今,已有10年。在4月23日“世界讀書日”來臨之際,本報記者采訪了第十一屆全國政協委員、《讀書》原執行主編、《中國藝術時空》主編賈寶蘭。她從16歲在人民出版社參加校對工作、1982年在《讀書》做雜志編輯,到2013年主持《中國藝術時空》工作至今,可以說在書堆里熏染了大半輩子。賈寶蘭以自己的經歷和體驗提出,全民閱讀的真正意義在于把讀書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由此,本報記者就這一話題邀請她進行了訪談。
在書籍的浸潤下成長
學術周刊:您做過出版社校對,當過雜志社編輯、主編,職業生涯對您的閱讀產生了怎樣的影響?
賈寶蘭:英國著名學者培根曾說過讀書有三種作用:一是使人不失生活情趣;二是使人善于言辯,在社交場合烘托氣氛;三是使人在觀察事物、待人接物方面以及職業進步上更加圓熟。培根第一次提出知識就是力量。所以,我覺得讀書對提高一個人各方面的修養和能力很重要。我國宋代詩人蘇軾有句著名詩句“腹有詩書氣自華”,也可見閱讀直接影響人的精神氣質。
閱讀是種生活方式,據我有限所知,曹文軒講過,謝泳談過。謝泳把閱讀分為職業閱讀與趣味閱讀。我的生活里,兩種形式一直同時存在,有時交織存在。這與我的生活經歷有關。
1972年,我在人民出版社參加校對工作。表面看,校對是簡單的字對字,其實不是。人民出版社和人民文學出版社從校對中產生了許多編輯大家、學問家。就拿《讀書》雜志來說,沈昌文、董秀玉都是搞校對出身。那時校對必備的工具書齊全,從《詞源》、《辭!、《新華字典》到各種外文工具書樣樣都有。我們那時實行住宿制,一周回家一次,晚上參加各種學習,講課老師就是老校對、老編輯,到現在我還保留有學習《古文觀止》和英語的筆記。除了業余上課,我還邊工作邊學習,特別是跟老同志學習。每錯一個字、一個標點都要通知本人為什么錯了,錯的根據是什么。就是說,許多疑難錯字是要查的,不能望文生義,而且這些錯誤記錄在案。因此,從那時起就培養了做事不敢馬虎的習慣,并拼命讀書,增加知識積累。
當時人民出版社的大家很多,我現在能回憶起來的比如有老領導兼學者陳翰伯、曾彥修,著名學者戴文葆,懂17國語言的林穗芳,研究美國史的專家鄧蜀生,借調到人民出版社寫書的世界史研究專家吳玉廑,跨國公司研究專家騰維藻,前蘇聯經濟研究專家王惠卿等等。在南開大學讀書期間,周末還經常去騰維藻家中,和學者近距離接觸,這些學者給我樹立了一個標桿,盡管這標桿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我上大學接受的是政治經濟學的系統教育。由于職業需要,大學畢業后我繼續學我專業以外的東西。這時不僅在出版社學,還去大學聽課、聽講座。當時厲以寧開設《西方經濟學》,我就去聽。
如果按照謝泳的劃分,我這階段的讀書屬于“職業”讀書:一是根據工作需要讀書;二是在大學接受系統教育。
1982年我到《讀書》編輯部工作,開啟了我職業生涯的第二個階段,也是很重要的一個階段。剛到《讀書》時,我主要承擔編務工作,并組織與編輯經濟類稿件。那時通訊還沒有現在方便,去作者家取稿件、送取校樣都要親自上門!蹲x書》老一代作者中有夏衍,他人極瘦,說話聲音很低;還有葉圣陶,家住東四八條的四合院,一進門有個影壁墻,院里有兩棵海棠樹;還有錢鐘書、楊絳,兩位老人很和善,每每要端上水,甚至小點心,拉我坐下陪我說話,去之前還很緊張的我,一下就放松了;當時王蒙住在前三門,50歲上下,對他的了解就是《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這篇小說,記得那份校樣他是站著看完的。在社科領域,第一次見的是馮友蘭,那時馮老比較瘦,戴眼鏡留胡須,我不懂哲學,不敢與之對話,完成簡單的幾句約稿后,就開始看他家書架上的書。
不過,我的長項是經濟學,所以,約訪與約稿的作者也越來越不自覺地集中到經濟方面。第一個見的是楊培新,他有個稱號是“楊承包”,因為他在上世紀80年代就國企改革提出了承包制,這是涉及企業和財稅制度的改革。我開始給他送校樣,后來約稿,再后來他開始說要給我書稿?上晔乱迅,身邊又沒有得力助手,到我離開三聯書店時,都只是找到了他給我的信,但書沒有出來。這不僅是他的遺憾,也是我作為編輯的遺憾,是學界的遺憾。
再后來認識了于光遠,他永遠童心不改,去他家聊得最多,從歷史到學術,2003年在丹陽書院,他考證我的名字與《紅樓夢》之間的關系,煞是好玩?上,自他搬家后我便去的少了。但是,我們一年一度的讀者服務日他還是參加,最后一次記得是2007年年末,那天給我一頁4開紙,上面是他當年的“工作總結”,次年又寄來一份,之后再無。2007年底和于光遠一起來參加讀書服務日的還有杜潤生。記得第一次約他做采訪很順利,但整理很難。我這個老北京聽他的山西話比較吃力,但好處是,他說的所有事情都告訴我出處。驚人的是,按照他說的出處去查,時間、地點絕沒有錯。他的采訪稿出來后,我去他家談稿,在這篇采訪里我刪了一句話,老人家居然發現了,問我:怎么少句話?必須加上。我無地自容,真是應那句:無知者無畏。但老人家并沒有生氣。大概是2002年,他知道我編雜志的同時編書,于是把他的《中國農村經濟改革回憶錄》全權委托給我出版。杜潤生,人稱中國農村改革之父,他的豐富經歷、他推動的農村包產到戶在這部自傳中得到充分體現。
比上述年輕些的是經濟學家吳敬璉、厲以寧。在跟他們組稿、給他們編書的過程中,我學到的不僅是知識,還有做學問的嚴謹、一絲不茍。吳敬璉每本書的出版,每個校次都自己改,密密麻麻。
從這些老先生那里,我學到的是活的知識,很鮮活的一手資料。為消化這些鮮活的知識,我不得不去從書本尋找,尋找我沒有懂的東西。我工作之余的生活極其簡單,除了必要的家務,就消磨在書間,消磨在學者的沙龍中間,其樂無窮!
編輯要求知識的范圍要寬,有人評說編輯是雜家,沈昌文則戲稱為“知道分子”!爸婪肿印庇幸环N社會擔當,也需要一種眼光。就拿《讀書》來說,它得到知識界的支持,提升了自己的知名度,但同時,它也培養了一批年輕作者。編輯與作者之間的這種沒有任何功利的互動成就了《讀書》。
《讀書》的工作多數在班下(下班后)、節假日,組織專題活動、小沙龍,從而發現作者,發現選題,F在通訊的發達,編輯不用像我們那樣要經常跑腿,但他們缺少了我們當年那種耳濡目染,與作者直接的對話、交流與學習。
享受“趣味閱讀”
學術周刊:結合您的自身經歷,能否談談您喜歡怎樣的閱讀方式?怎樣的書籍與閱讀才能對社會、時代有意義、有價值?
賈寶蘭:2012年我曾在全國政協做過一個關于如何讀書的講座,提出讀書有三種方式,適合三種不同的人群:一是讀經典的方式,一句一句讀,反復讀,反復理解,這適合專業研究人群;二是帶著問題讀,這適合有一定基礎,或對某一問題有特殊興趣的人群;三是趣味閱讀,適合上班族。第一種是精讀,第二種是選擇性閱讀,第三種是瀏覽。
回到我自己,按照謝泳說的職業閱讀和趣味閱讀來講,除了前面說的職業閱讀外,我的興趣閱讀也不少。對感興趣的問題,我會把所有有關論述的書籍放到一起來看。這時,有的地方瀏覽,有的地方細讀,逐漸了解、知道,最終找到答案。就拿我現在主持的《中國藝術時空》來說,我過去不明白中國古代的國畫為什么叫文人畫,為什么畫面留白多,找書看啊,找書畫人物背景。還有,跟專業人士聊。過去沒有專職書畫家,多是落寞文人,但前提他們不缺吃穿,且多是飽學之士,人文功底好,所以畫面意境悠遠,想象空間很大。等書畫專業化,尤其商業化后,人們浮躁了,有些畫自然不耐看了。
還有我看藝術史,先從最簡單的看?磁_灣佛光寺編輯的《世界佛教美術圖說大辭典》,感受到宗教與藝術之間的關系,但用自己的語言表達不清楚,于是又是翻書,最后翻到宗教的起源部分。這種看書方式既是職業的,又是趣味的,我不是為寫什么,就是想搞清楚為什么。有一次看梁思成的《中國雕塑史》,一位搞建筑的學者,怎么談起雕塑?看完這本書我從建筑材料上找到了答案。于是把我能找到的他的書都拿來,關起門來看。從這本書中,我知道了營造法,不同時期營造法與文化的關系。這種讀書方法適合編輯。
我有一個喜好,特別喜歡整理書柜,并不僅僅是把書籍擺放整齊,而是按照我當時感興趣的問題對書籍進行重新分類。我喜歡循著年代、人物關系來閱讀,這比較符合編輯的職業習慣,可以解惑。
因為職業使然,我一直在閱讀,且不停地與人交流。我現在辦藝術雜志,但沒有扔掉人文學科甚至經濟學科。因為到一定層次會發現,學科之間是相通的。任何人文藝術學科都離不開史,到了史的階段,問題就解開了。
從16歲到現在,我在書里書外熏染了幾十年,習慣了,也喜歡上了這種環境。但我也清楚,即使如此,我的知識結構仍然有很大缺陷,沒有受過西學訓練、專業的深度不夠,等等。但這種熏陶我覺得自己更純粹一些,作為一種文化工作者,我喜歡。
從源頭深化全民閱讀
學術周刊:您對當下提倡全民閱讀有怎樣的看法與思考?
賈寶蘭:我想,閱讀既然是一種生活方式,那就應該從小養成讀書的習慣。讀書可以使人明理。比如天津6歲“神童”李尚榮,讀了許多開蒙讀物,不僅認識許多字,還可以作詩,與古代曹植的七步成詩相比,這小女孩毫不遜色。關鍵在于,讀書可以明事理。這就要拋棄功利化的教育。
兒童讀物不少,關鍵家長要選對書,而且善于引導,讓孩子輕松閱讀。關于青少年閱讀,目前面對一個問題———優秀的作品少。過去提倡十年磨一劍,現在多產學者一年可以出十幾本,甚至幾十本書。多數著作是文集,所謂文集就是講演集,真正的學術專著少。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建立了“三個一百原創工程獎”,就是通過鼓勵嚴謹的原創著作,避免粗糙的書籍。但成效有限。我認為,現在紙質書刊的下滑,報刊質量本身要承擔一部分責任,不能把所有問題都推到新媒體上去。比如我們看學術書,就是要看紙質的,看電子版感覺不對,也不方便劃。我一位人民出版社的同事,長期有病,需要先生照顧。在這種狀況下,他的先生依然完成了《石濤傳》,據說這本書是作者站著完成的。過去老學者的這種精神,現在年輕學者應該向他們學習,以創作出好的作品。
對于全民閱讀,不能僅僅理解為多讀一本書的問題,而是立足于使閱讀成為一種生活方式,這是根,根上解決了,就會有更多好作品出來,這個社會就會和諧許多,法治社會也會向前推進。
清楚地記得,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文化出版繁榮,大家的求知欲很強,好的出版物層出不窮,一本新書上市動不動就幾萬、十幾萬,甚至幾十萬。面對社會浮躁,我在《讀書》時曾開辟一個欄目叫“重讀經典”。經典著作常讀常新,而且可以解決方法論問題。我在擔任全國政協委員期間,曾代表民進中央就重視大師、學術泰斗全集的出版,并給予出版補貼提出過建議,現在好像建立了這方面基金,這是好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