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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自亮(左)訪談于堅2014年6月28日,詩人呂德安個人畫展“浪漫的落差”開幕第二天,我與著名詩人于堅在杭州“人可藝術中心”見面。
晚飯后,我和于堅、呂德安,還有畫家王凱、詩人劉暢等人,回到了“人可畫廊”。從慶春路那頭走著走著,于堅指著對面“人可畫廊”櫥窗里的呂德安油畫,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你看,這和巴黎塞納河畔的畫廊幾乎是一樣的。欸,這兩個畫廊多像!”然后他就站住了:“我們看那些藝術品,然后再比較周圍的事物,又能發現一些新的東西,看到一些近距離看不到的,只有站到對面才能看到的東西!
到畫廊之后,大家興致極高,很快進入對話狀態。窗外閃耀的車燈,渲染著呂德安精湛的油畫,而室內則其樂融融,龍井茶的氣息與繪畫上的灰藍塊面纏繞著,在身后升騰為新的圖景,頗似置身某種奇境。在這有限的時空里,似乎充溢著某種恍惚感,正是侃大山的好時光。關于詩歌、繪畫和生活,關于詩人的命運和存在,關于寫作、闡釋與傳播,我與于堅之間展開了一場堅實而饒有興味的對話。
我們的話題是從對中國當今詩壇的估價開始的。
王自亮:于堅,很高興今晚我們能在一起,想趁你在杭州參加德安兄“浪漫的落差”這個畫展的機會,與你談談詩歌、詩學和現代性等問題。我想先請你談談對中國詩歌創作現狀和詩壇的認識,對之作一個基本估價,好嗎?
于堅:現在詩歌越來越受到重視,不再是以前那段時間的可有可無狀態,好像是混不下去的人才去寫詩。我覺得不僅僅是詩,而且是整個中國文化,必須來一個復興。不要以為過去二十年文化很繁榮,不是文化在繁榮,是宣傳(傳播)在繁榮。當然,沒有文化,不等于沒有人在做文化,只是那些真正在做文化的人,是在那邊默默地做,盡管沒有什么發言權。好比繪畫,大家都在耕耘,人們會驀然回首,發現呂德安在燈火闌珊處(眾笑)?戳藚蔚掳驳挠彤,你會產生想要將它們掛在家里面的念頭。我覺得詩也是一樣。因為那種浮躁與喧囂,把真正的詩遮蔽起來了。我們要問一下,這個國家在沉默中真正寫詩的是什么人?有時因為喧鬧,詩人的形象變得非常糟糕。所有這些都是靠不住的。我覺得,未來就是去除了對真正藝術的那種遮蔽。水落石出的時候到了。喧囂將要褪去,真正的詩會“拱”出來。
王自亮:我看了你近期發的一些詩歌,感到很驚訝,因為變化還是不小,也非常符合我的一些美學理想。我的問題是,你是如何把個人經驗和公共空間,還有人類的普遍情感聯系在一起的?對個人經驗跟這個時代的關系,對這些所謂復雜關系的處理,你是怎么去做的?
于堅:有時,我去國外參加文學活動,那些西方的讀者,聽完我朗誦完詩,他們都沉默。他們的問題是,怎么以前我們覺得中國當代詩歌,都是政治的,激奮的,而你怎么寫得跟我們的詩是一樣的?你們怎么也過著這正常人的生活?(眾笑)中國當代藝術給西方造成的印象就是,這里的藝術家除了那種被壓抑的(感覺),沒有類似于“鹽巴”的那種東西。這個誤區太大。我認為,詩歌中的“鹽巴”這個部分將要水落石出。你表達一個普遍的、沒有國界的那種生活方式,就需要“鹽巴”和日常生活。我指的是全世界都在過的日常生活。我的個人經驗,實際上就是保持對事物最基本的感悟,不受地方性知識的誘惑,不受某些時代風氣的誘惑。我去過臺灣兩三次,總結臺灣和大陸有什么不一樣,最后才發現,那個地方滿地都是“消極之人”。對,消極的人。大陸上人們說話聲音是要“吼”的,我跟你說,要吼。要進取,要搏斗。沒有對生活本真的那種理解,生活是被遮蔽的。生活是“可恥”的。安定是“可恥”的。如果你不喧囂的話,就沒你的事。其實越過國境,你會發現世界忽然安靜下來。真的,忽然就安靜下來。如果你的藝術出發點不建立在這么一個正常的、安靜的、根本的基礎上,那么你很快就會被時間抹掉。我覺得藝術的魅力就在這里:在生活中,在安靜如常的生活中。每個藝術家都希望作品掛在這樣的畫廊里,來去的人都說點好話,但這是沒有用的。
王自亮:你是怎么看待中國詩歌里的“精神性”問題的?近百年來新詩發展過程中,詩歌精神性和那種日常生活的物質感,是否處于一種不平衡狀態?你覺得詩人們對精神和事物之間的關系處理得怎么樣?你是否覺得跟俄羅斯和西方相比,比如說,跟荷爾德林、里爾克和茨維塔耶娃等人相比,中國詩歌中還是缺乏一些精神性的東西?現在很多人寫作中是沒有精神性的,一味強調物質和具象,好像把這個世界表像描繪得越精確,越生動,就代表詩歌的最高水平。你是怎么看待這個問題的?
于堅:我覺得藝術,詩,它們最根本的東西,就是要為這個民族提供一個世界觀,也可以說是精神性。我認為,今天中國當代藝術和詩歌最大的問題是,很多人的作品里面,只有激情,只有修辭,還有就是自我,“個人化”的那個“自我”,沒有世界觀。我們已經面臨一個無可回溯的現代世界,誰也退不回去,那些雕棟畫梁,那些陳年古玩,只是一種非常遙遠的,幾乎“飛灰煙滅”的東西。你面臨的肯定是一個現代世界,F代世界要求藝術家對這個世界,給一個說法。我認為這一百年來,我們確實想給它一個說法。無論是新詩,還有藝術和攝影,確實可以給出一個說法,只不過是我們身處一個非常特殊的環境,給出的說法并不占據公共領域的位置。所以你如果要用公共傳播的角度,來理解現代藝術:到底有沒有什么,合法性在哪里,你根本就看不出來。如果你只從這個角度看的話,那么完全是“非法”的,這一百年完全是白干了,什么也沒有干!如果轉一個方向,你轉到類似于呂德安的畫里頭,你就會認為我們沒有白干。你可能從呂德安的畫里看出塞尚的某些影子,可能看出馬斯特的某些影子,但是他并不忌諱這一點,這就是現代性。為什么說起你和八大山人的關系,你并不忌諱,覺得很光榮;為什么說你和歐洲印象派有什么關系,你就躲躲閃閃?如果你坦然地面對這個東西,不把它作為一個地方性知識,而是作為一種沒有邊界的東西,你有了這種誠實,現代性就開始了,F代性,絕對不是什么觀念,某個什么理論,而是你發現:我必須這樣,才能表達我們置身其中的這個世界。你贊美八大山人,你贊美黃賓虹、吳昌碩,但是他們那一套可以表達今天嗎?不能夠。上次在北京圖書館,有人和我爭論,他說古體詩怎樣怎樣,他們討論的是古體詩走向世界的問題。那我就說,到今天為止,走向世界的是李白、杜甫,你們幾個寫的古體詩,有哪一個是走向世界的?走向世界的是新詩。
王自亮:我們應該回歸日常性,回歸正常狀態,回歸當下。
于堅:對!就是這個意思。人們發現這是一個正常的國家,進入了生活的常態,真正現代意義上詩歌就出現了。我們這一代人和上一代人不一樣的地方,就是西方文化進入中國。西方文化,對他們那一代人來說,是少數人的特權。出過國的,懂英語的,看過畫冊的,和人家就不一樣,F在這些東西,已經成為了一個共享的公共資源,那么你的出發點就很正!,F在是一個共享的時代,你說對不對?
王自亮:是的。我想說的是,對于傳統的東西,我們怎么去照亮它,怎么去迎接它,我們如何打開這個門,去啟動它?上次我跟詩歌批評家唐曉渡討論這個問題時,提出了一個“激活”的概念,就是“激活”我們所需要的傳統。我的問題是,傳統文化資源怎么才能轉化為我們詩歌的一部分?
于堅:對于傳統,不能僅僅把它看做是一種形式上的東西。在我看來,不管是現代也好,還是傳統也好,它都有一個堅實的東西。藝術、詩歌要止于至善,不管是李白的詩,還是今天的詩,它不是讓你覺得這個世界是一個干脆死掉算了的世界,而是使你在任何一種情況下都要熱愛生活,這才是藝術的根本。從這一點上,你再去看傳統,你會發現現中國古代的詩,都是大地的贊美詩,山水的頌詩,對不對?
王自亮:對。特別是魏晉南北朝以來,各代都有很多山水詩,田園詩,都寫得極好。謝靈運、陶淵明、王維、孟浩然,都寫得極其到位,有的精微,有的恢弘,有的寧靜,有的律動,甚為俘獲人心。
于堅:有一本美國布考斯基的詩集,全是寫的赤裸裸的兩性關系,但是你覺得那些詩非常美,沒有任何臟的東西在里面,非常干凈。寫那個人怎么在沐浴的時候,他的“老二”是怎么起來的。他就寫那個詩:美麗的下午,身體,性,讓你覺得這個世界真有意思。這個布考斯基,這種使你熱愛生活的詩歌!我覺得,中國當代藝術有一個趨勢,就是惡。讓你看完就想去“革命”了。很多年前,我看一個國家的領導人去美國訪問,回來他只說了一句,“我要使我的人民,從今變成正常的人!”正常的藝術,正常的詩,正常的社會,正常的人,F在我們一切都變形,徹底變形。生活是變形的,藝術沒有變形。最該變形的卻沒有變形。
王自亮:可是現代生活中,也有荒謬性!那么詩歌跟正常生活,跟熱愛生活之間,怎么取得平衡?
于堅:我覺得,這就涉及到一個世界觀的問題。我并不要人們去贊美那些非常糟糕的東西,對這種東西,我想藝術家應該有一種慈悲的態度。糟糕事物只是煙,只是霧,而永恒的是大地。藝術家要相信這個,對不對?你要相信生命的悲劇性力量,因為生命本身有一種悲劇性的一面。悲劇性力量不是一個貶義詞。你可能生活在一種生命充滿奇跡的社會里面,可是你還寫不出東西來。是的,要把這種悲劇性變成你的一種遺產,就像歌德說的,他把法國大革命當作一個遺產。他不認為是一種厄運。這種悲劇性是很了不起的。你現在讓我搬到西方去住,我還不去呢,我還就想賴在這里,享受這種“悲劇性”。
(下轉第10版) (上接第9版)王自亮:是的,這是一種相反相成。正是悲劇性給了我們熱愛生活的新的力量。沒有經過大的苦難,沒有經過悲劇性體驗,藝術家不可能有巨大的成就。所以我為德安兄的畫展給朋友們發了一個微信,說他是把具象和抽象,憂郁和熱愛能夠調和在一起的人,這也是他藝術的長處。
于堅:中國這個社會,一百年來最大的悲劇是什么?人民拼命地要想生活,只是要生活,只是要做愛,但是那種慣性的制度和無根的文化卻拼命地不準你這么做。改造你,擋著你,改變你。中國人是這個世界上最懂得生活的一個民族,在這方面,比西方牛多了,但是我們這一套,完全變成了西方19世紀的東西,西方一直在寫我們。以前我們家里面就是博物館,不是有博古架嗎?古代士大夫家里都有,F在那些博古架全都搬到西方知識分子的家里面去了,現在我們家里面只有會客廳。我覺得,這里面最根本的就是反生活。生活變成了罪行。文革時期,一個女士戴一個項鏈,這種行為都會成為一種罪行。這是最恐怖的。
王自亮:是罪行。嗯,“文革”期間女性涂口紅、戴項鏈,都是罪行。
于堅:所以人全部跑掉,生活在別處。杭州這種地方,自古以來就是天堂,對不對?我們早就忘記了,包括你住在這里,你都忘記了。啊,天堂在哪里?你經常會問。古人要在這里住一千年。天堂在哪里?如今每個人都在想,天堂在加拿大,在意大利,就是忘記了杭州是天堂!真是一個天堂。這個天堂,它就在你的日常生活里,每一天存在于這個世界里面。
王自亮:你說的“鹽巴”這個詞,非常精到,它既是日常的,又是全人類通用的,還是不可或缺的,但又是最平常最不起眼的!胞}巴”算是什么?鹽巴就是人類的普遍性,理所當然又不可或缺的。當你缺乏鹽巴的時候,你想想這個食物是什么樣的食物,人會變成什么樣的人?一輩子都不適應!一年不食鹽你會怎么樣?
于堅:所有的大藝術家寫的都是這個,要不然你就不會被感動的。如果你寫的是所謂時代性,它就變成地方性知識,就消失掉了。為什么從塞尚身上我們可以看出黃賓虹?他們之間有什么聯系?其實就是“鹽的聯系”。你在法國也可以看出這個東西,我在中國也可以看出這個東西。我不必認識你這個人,我都知道咸的東西是什么。這是經驗的覺醒,任何人都一樣,遲早而已。中國這種文化,從一開始就具有強烈的表現性。線條啊,書法啊,對不對?西方是在文藝復興之后,特別到了印象派,形象瓦解之后,才走向了“表現”,他們才發現:鹽巴還有另外一種撒法。結果呢,西方就是安靜,沒有經過革命,就是不斷地干,從東方學去的那一套,變得非常好用,變成了一個本體。本來18世紀的時候,西方人是什么?寫宗教詩,那種非常寫實的詩藝,把藝術看成鏡子那樣的東西。到了19世紀開始,波德萊爾那些人呆在沙龍里面,還作精神漫游,老老實實地干了一百年。那些我們以為是西方的東西,其實是從中國學去的,但學得太棒了。浮世繪就是從中國傳到日本,他們老老實實地干。在西方他們學王維,學孟浩然、白居易,美國出了一大批這種很牛的詩人。
王自亮:對。比如龐德(Ezra Pound)、賴特(James Arlington Wright),還有王紅公(Kenneth Rexroth)這些人,就是這樣的。
于堅:這些個都被我們自己拋棄掉了。我們本來是非常有才藝的民族,非常熱愛生活的民族,最后,我們變成一種連房子也不會蓋的民族,所有的房子都是西方人哪里學來的!我們蓋了五千年的房子,忽然不會蓋了。
王自亮:關于古典藝術,1983年秋天我漫游了半個中國,最后到南昌去看八大山人紀念館,當時就很震驚,我們怎么會有這么好的東西!你看,要抽象有抽象,要具象有具象。他一根線條就能說明一切。八大山人這么一根線條下來,就把你征服了。當然,那時我還不太懂繪畫。就是感到太牛了。其實這個傳統老早存在了,無非是我們把它遮蔽掉了。
王凱:所謂一根線條,實際上就是它的書寫性。它就是書寫,胸臆的表達。藝術的存在價值,就是表達心意,沒有別的。那么怎么表達?在西方,可能就是意味著慢慢去塑造,去描摹,然后,還加上投影,而中國沒有這個。
于堅:“胸臆”這種東西,也不是空的。實際上它是你個人經驗的一種時間積累深度。像呂德安,如果沒有在紐約那些痛苦的,死亡邊緣的,太可怕了的生活觀察,他的一些色彩就出不來。你是詩人,你的經驗和時間的深度會變成詞;你是畫家,你的時間經驗的深度會變成色彩和線條。只不過是,你在生命里把它召喚出來了。沒有那個經驗深度,你就畫不出那個色彩來。
呂德安:所以剛才我就是說,實際上畫畫就是表現成一種行為,跟一個物質接觸,這是一種去蔽的,最原本的經驗,不是一種可供傳播的說教。
于堅:我現在寫一段詩,有很多詞,我以前根本不會用的,是在我的夢里面,現在慢慢地意識到,這種詞要怎么用。不是說你二十歲就可以寫很抽象的詩,斯蒂文斯那樣的詩。你二十歲寫不出來。實際上,時間會造就你處理抽象問題的能力,但是需要有一個自我的培養,如果你自己不培養你自己,你是一個自我封閉的人,那你就斷送了自己。寫詩也是一樣。而現代性的出現,使他的寫作可以持續一生。當然時代必須要提供這個條件。我認為這個時代不管怎么樣,它還是為藝術家、詩人提供了一個寫作的時間和空間,你得承認這一點。你的干擾,僅僅是來自于你覺得你的日子沒有別人過的好,不是來自一種不讓你寫或畫的力量。
王自亮:所以當時有人就問巴金,為什么赫爾岑在那么黑暗的年代能寫出《往事與隨想》,而我們中國這些作家,在文革期間,在“反右”之后就不能寫出這種作品。巴金的回答是:關鍵是我們的內心不自由,我們內心不強大,不自由。
于堅:你可以說,在那個嚴酷的時代,從表面的黑暗,跨到了更為深刻的黑暗。你現在可以面對一些更為人性深處的東西,你不用去想廣場上的東西,以前我們只能想廣場上的事情,現在你可以想房間里面的事情。對呀,你怎么去和另外一個人生命面對的問題,這樣可以進入你如何寫作這個層面。我們今天這個討論,可以談到死亡。我覺得藝術一定要討論的就是這些:你怎么面對死亡?拋棄自己的過去,就是面對死亡的勇氣。藝術家要敢于去“死”。不要只想著你分分鐘都要走紅。要敢于去“死”,要敢于“匿名”,F在有些人畫的這種畫,不是自己找死嘛?自己和自己過不去。如果時代和你過不去,但是你愛你自己,這樣去畫對你來說就是一種“隱秘的喜悅”。只有這樣去畫,你的內心才是幸福的。
王自亮:死亡,是不是也可以理解成為一種尺度?對萬事萬物,對人,對生命的周長。如果說沒有死亡,世界歷史上的很多制度和文化,很多儀式和規制,人的一些活法,都不一樣了。也許這是我們的一種幻覺和想象力,但可以是一種對比的尺度,能說明一些問題。所以說“死亡”這個概念非常重要,對藝術家來講是非常重要的?追蜃诱f:“未知生焉知死?”我想說的是:“未知死,焉知生?”把孔子的話倒過來,再去想想,會明白很多道理。
于堅:對。你今天在這里,獲得了一種成功,那么是繼續保持這個東西,保持你這個形象,還是“向死而生”?你可能下一次對我們來說,你畫得太狗屎了,還是你以前那個好。你受得了這個嘛?藝術家就是要敢于不斷地面對這些東西。我下一次寫的東西,只要我內心想這么寫,我就要這么寫!哪怕這是面對一次死亡,我也無所謂。
王自亮:你說最近寫詩,經常去使用一些那種夢幻中才出現的詞啊什么的。你覺得,是不是到了這個年齡:有很多現實生活、個人經驗跟藝術思維結合,會產生的不同的東西?也許,是你有意識地去探索的?
于堅:以前做不到,可能是因為我的經驗沒有到那個程度,時間沒到,我不知道怎么處理有些詞。在我看來,那些詞是我年輕時候不會處理的,甚至認為是丑的,這種詞我絕對不用。但是到一定的時候,忽然知道了,我應該怎么處理這個詞,應該站在哪個角度處理這個詞,可以重新讓它產生那種力量。我發現,這些“陳詞濫調”經過我的處理,可以變成一種復活的東西。
王自亮:一種新的力量,復活的力量。
于堅:對。以前不能處理古體詩和新詩的關系,因為我覺得那完全是兩種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但是我現在就越來越意識到,它們之間存在著那種“鹽巴”的關系,可以在新詩里面處理古體詩。所以我在很多詩里面,忽然出現古代詩歌元素,我是把它當作成語來用的。如果它有利于表達我要表達的那個東西,那么我就沒有禁區。不僅是金斯堡還有惠特曼,我的詞語也來自于屈原。這個時候你才看見到,語言里面不會過時的東西。在使用中,你才發現它并沒有過時。就像在倫勃朗時代,你只能處理油畫顏料、刮刀、畫布,但是到了博伊斯時,你可以處理黃油了,黃油在你眼睛里變成與那個丙烯是一樣的東西。這些東西本來就存在,又不是你發明的,只不過是現代藝術還沒有到它能夠可以這樣處理的程度。但是博伊斯,他處理黃油那個東西,是他受戰場上被凍干的那種經驗啟示的,他身上蓋著油氈的感受,也不是憑空想出來。他把藝術的這種感受,從一種簡單的范圍,擴展到材料本身的溫暖,就是蘇珊·桑塔格講的那層意思。在評論加繆時,她只寫了兩個字,就是“溫暖”。就藝術來說,最后傳達的東西只是一種質感。在唐朝,我認為藝術和詩歌表達的東西就是“肥”、“厚”,什么都在了。到了宋代,它表達的可能就是“中正”!爸姓,就有一點觀念性的東西,而“肥厚”就完全是一種身體的感受。無論是詩還是藝術,都應該使用這樣的詞來評論。有沒有質感很重要,而不是說你表達了一個什么意識,那是最糟糕的詩。意識,它在詩里面只是一個細節;意義,它也只是個細節,不是作品中最根本的,最根本的東西是質感。一首詩,就看有沒有質感。差的詩就是一個觀念,這是很低劣的藝術。高明的藝術,里面可以有很多意識,但它的終極是整首詩的氛圍,是一種質感。這是一種溫暖的詩,還是一首冰涼的詩?這是一首憂傷的詩,還是一首喜悅的詩?只有這種東西,能夠傳達給你。意義傳達給你,它還是意義,但是喜悅會引起你身體的反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