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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國學人的志趣與情懷——讀黃天驥教授近著四種

    http://www.jchcpp.cn 2015年11月30日09:40 來源:羊城晚報

      壹

      訪談內外

      讀《文藝研究》今年(2015)第9期所刊《固本培元融會貫通——黃天驥教授訪談錄》(李穎),感覺甚好,當即給黃老師發去短信,表示祝賀。作為中國藝術學科最為重要的學術刊物,《文藝研究》每期推出一位著名學者的訪談錄,已經堅持許多年。有的學者學問很好,但銅壺里煮水餃,倒不出來;有的學者則相反,說得天花亂墜,但學問平平。學問好,人有趣,且能說善道,這樣的天作之合其實不太多。

      幾年前,我為自家《京西答客問》(南京:鳳凰出版社,2012年)寫序,談及此類由“問”與“答”構成的“文章”,稱“這里涉及合作雙方的意愿、時機與能力,牽涉整理的過程與宗旨,最后,編輯乃至總編都還會插一杠子”。除了現代新聞學的視角,“答問”還有一個古老的淵源:“問對體者,載昔人一時問答之辭,或設客難以著其意者也!(吳訥《文章辨體序說》)中文系教授自然明白此中奧秘,接受專訪并最終整理成文時,并非只是“暢所欲言”,往往還會將其作為“文章”來經營。

      黃天驥先生的這篇專訪,包含“戲曲研究之路”、“團隊建設與中山大學的戲曲學研究”、“詩詞研究和詩文創作”、“嶺南文化研究”四個部分,總的感覺是平實、準確,但不夠“生猛”。這大概與被訪者的刻意低調有關。黃老師回復我短信說:“我生怕他們把我拔高了,反貽笑大方!逼鋵,放開談,以黃老師的為人與為學,會有更精彩的呈現。

      即便如此,專訪中談及中大研究團隊以及黃教授個人志趣的兩段話,對我很有啟示。上世紀末王季思先生牽頭整理出版《全元戲曲》,現在黃老師又領銜主編《全明戲曲》,建造如此浩大的學術工程,很容易給人錯覺,以為中大的戲曲學研究就是整理文獻。其實,中山大學的古代戲劇研究,起始于王季思教授和董每戡教授,前者的戲曲文獻功夫與后者的重視舞臺及戲劇史上的演出形態,可謂雙翼齊飛。只是因董先生1957年被打成右派,離開中大回湖南,直到1979年5月落實政策方才歸來,可第二年又病逝了,以致外界對于中大戲曲研究傳統的理解,大都局限于王季思先生這條線。除了撰寫多篇回憶文章,花時間編輯《董每戡文集》,黃老師還到處傳揚董先生的學問與為人。

      更重要的是,以我對中大戲曲學團隊的了解,能傳承王季思先生學問的,不僅黃老師一人;而因個人才情及志趣,接續董每戡先生這條線的,大概只有黃天驥。在《情解西廂——〈西廂記〉創作論》(廣州:南方日報出版社,2011年)的結語中,黃老師提及:“我在中山大學求學期間,王老師教我如何從事古代戲曲考證校注的工作,董老師教我如何從舞臺演出的角度看待劇本!币虼,若講黃天驥在學術史上的重要性,就在于其同時接受兩位前輩的衣缽,兼及文獻與舞臺,融考證史料與鑒賞體會于一爐,使得中大的戲曲學研究不限于一家,而有更為開闊的學術視野,也具有了更多發展的可能性。這就用得上黃老師答問中的一段話:“經過幾代人的努力,我們這個團隊形成了理論與實證相結合、文獻考據與文學研究相結合、文獻與文物研究相結合、文獻梳理與田野調查相結合的學術傳統,在戲曲史、戲曲文獻、戲曲文學、戲劇形態等各個分支,都取得了一定成績!痹捳f得低調,但很到位。作為“不見外”的“外人”,我可以補充一句:放眼國內外,眼下沒有比中大更強大的戲曲學研究團隊。

      還有一層意思,我早就意識到,但沒像黃老師本人說得那么清楚:“在我的學術生涯中,雖說是以戲曲為主,但不曾中斷詩詞的寫作和研究!页3J菐е娫~的眼光去研究戲曲,又帶著戲曲的眼光去研究詩詞!睘槭裁催@么說呢?自王國維《宋元戲曲考》及吳梅《顧曲麈談》問世,“中國戲曲史”逐漸成為一個專門領域,吸引了國內外很多專門家。這樣一來,很少學者同時研究“唐詩宋詞”與“元明清戲曲”;即便這么做,成功的幾率也不高。而對于堅信“嶺南文化”的特點一是包容、二是交融的黃天驥來說,詩詞與戲曲互參,屬于“打通了,事半功倍”,故值得認真嘗試。

      考慮到黃老師在詩詞研究及戲曲學方面早已聲名顯赫,我更愿意談論其業余寫作的近著四種:《嶺南感舊》,廣州:南方日報出版社,2012年8月;《嶺南新語》,廣州:花城出版社,2014年11月;《中大往事》(增訂本),廣州:南方日報出版社,2014年10月;《黃天驥詩詞曲十講》,廣州:花城出版社,2015年8月。在我看來,上述四書更能代表這位南國學人的志趣與情懷。

      貳

      課堂魅力

      黃天驥先生是戲曲史研究專家,但在我以及很多中大人眼中,黃老師首先是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之所以強調“教師”這一“第一身份”,并非多此一舉,而是大有深意。幾年前,我寫過長文《“文學”如何“教育”——關于“文學課堂”的追懷、重構與闡釋》([香港]《中國文學學報》創刊號,2010年12月;收入《作為學科的文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談到“后人論及某某教授,只談‘學問’大小,而不關心其‘教學’好壞,這其實是偏頗的”。之所以如此重科研而輕教學,從技術層面看,“那是因為,文字壽于金石,聲音隨風飄逝,當初五彩繽紛的‘課堂’,早已永遠消失在歷史深處”。直到今天,我還是認定,教授的第一位置應該是講臺,而不是書齋或實驗室。只以“科研成果”論英雄、排座次,其結果便是今天中國大學課堂的“嚴重坍塌”。

      黃天驥不一樣,學問之外,講課效果非常好。三十多年前在康樂園里聽先生講魏晉隋唐文學史的印象,至今仍歷歷在目。我在《那些失落在康樂園的記憶》(《同舟共進》2013年第2期)中,曾回憶當初中大中文系的課程,其中涉及黃老師的是這一段:

      畢業后同學聚會,最常提及的是黃老師的課,因他學問好,講課很投入,聲情并茂,當初就有很多粉絲。這回閱讀課程表,有個“重大發現”——黃老師對自己的“講課魅力”很自信,居然將為中文系七七級講授“中國古代文學史”(二),排在星期六上午第一、二節!今天誰要是這么排課,那準是瘋了?僧敵鯖]有任何問題,我們都起得來,未見有人抱怨或抗爭。

      這就能理解,我為何還沒拿到《黃天驥詩詞曲十講》,就已經充滿期待。

      《黃天驥詩詞曲十講》的第一講“學習詩詞曲的緣由”,主要談“形象思維與邏輯思維”的關系,舉漢代的天文學家張衡與意大利著名畫家達·芬奇為例,這不稀奇,別人也會這么做。值得贊賞的,是黃老師拈出著名數學家、曾任復旦大學校長的蘇步青先生的七律《詠水仙》。蘇先生詩寫得好,黃老師的解說也很精彩,更何況這首詩長期掛在中大名教授王季思先生家客廳,人生閱歷加上師友情誼,著實讓人感動。接下來,黃老師開始拿中大教授“說事”了:

      中山大學著名的昆蟲學家蒲蟄龍院士,和微生物[學]江靜波教授(法國外籍院士),一位精于小提琴,曾應邀參加“羊城音樂花會”的演出,一位竟創作了長篇小說《師姐》,一時成為暢銷書,獲得了廣東省的“魯迅文學獎”,后來還被珠江電影制片廠改編成電影。(2—3頁)

      關于中大校園里文理兼修的教授,我還可以補充中文系黃家教教授的父親黃際遇先生的故事。十多年前,我給師兄吳定宇編《走近中大》(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寫序,專門表彰這位抗戰勝利后不幸于歸程溺水而死的名教授。黃際遇教授乃中大數學天文系主任,兼教中文系高年級的“歷代駢文”,而且擅長書法,上課時用篆文書寫黑板;還是圍棋高手,著有《疇庵坐隱》。

      第二講“解開詩詞的密碼”中,講述李商隱《錦瑟》詩部分很精彩:“當我們了解李商隱五十年來的生活與感情,再抓住‘思華年’這有總括意義的三個字,捕捉住‘惘然’的意境,詩的美學密碼便可打開了!(40頁)第八講“理趣,詩和哲理的結合”著重分析初唐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則讓我仿佛進入時間隧道,回到當年的文學課堂。記得很清楚,那一講黃老師特別動情,我們則聽得如癡如醉。此講是黃老師的保留節目,每回“演出”都很精彩。不過,我注意到,當年只在文學史的框架中上掛下聯,這回則引入聞一多的“宇宙意識”,還有霍金的《時間簡史》,最后還從接受美學的角度,探討這首名篇為何到明代中葉才引起廣泛關注。

      最有趣的還屬第三講“從比較中鑒析”。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其實不好講,因這首詞早已進入中學課本。在大學講,必須上一個臺階,才能吸引聽眾。引入杜牧的七絕《赤壁》、羅貫中的《三國演義》,還有蘇軾本人在黃州所寫的其他作品(如《赤壁賦》),這都在意料中。真正出奇制勝的是,在分析這首詞的全篇結構時,黃老師竟引入戲曲表演中的“元帥出場”:

      顯然,經過一番襯托,千呼萬喚始出來的人,才是真正的主角。我覺得,蘇軾在《念奴嬌》中的表現手法,和上述元帥出場的模樣頗為相似。請勿以為他突出寫周郎,便以為他以周郎為主角,其實,最后出場的元帥,正是蘇軾自己。多情的周郎,也只不過是配角。(94頁)說《赤壁懷古》中“周郎是賓,自己是主”,清人已有言在先;但引入戲曲表演的“元帥出場”,此前我沒見過如此生動的解說。這顯然與黃老師兼及詩詞與戲劇的治學方法有關。

      在《黃天驥詩詞曲十講》的“后記”中,黃老師提及1979年給我們77級同學講魏晉隋唐文學史,得到了某才女的筆記,“字跡娟秀,記錄又十分詳盡”,于是占為己有,算是教書幾十年的紀念。這一回則是鳥槍換炮,聽課學生將這門課的錄音整理成文字,交給了他/她們特別崇拜的黃老師!坝辛诉@份錄音文本作基礎,本書的編寫工作就比較省力了!淖稚弦沧髁烁膭,但盡可能保留原來講課的語氣!闭f起來輕巧,真做起來,其實不容易。多年前,北大中文系研究生也曾將我講授“明清散文研究”的課堂錄音轉化為文字,可我整理成書(《從文人之文到學者之文——明清散文研究》,北京:三聯書店,2004年)時,卻花了不少功夫。此中甘苦在于,課堂講究的是臨場發揮,不以“深刻”或“嚴謹”見長。那些效果很好的“聲音”,一旦落在紙上,很可能因不太準確或游離主題,而在后期制作時被刪去?扇绷诉@些“閑話”,課堂實錄也就少了許多趣味。

      “后記”謙稱此書“有時信口開河”,“語氣也不夠連貫清晰”,這其實正是課堂的特點——只有回到課堂,才能理解此書的好處。本該生動活潑、詩意盎然的文學課堂,不能講得滴水不漏。文采飛揚中,偶有節外生枝或不嚴謹處,那是“必要的缺失”,完全可以接受。如今的中文系,普遍重學問而輕鑒賞,把文學課講得干巴巴,絕不是好現象。

      近年風氣略有變化,其中一個突出表現是,顧隨的弟子葉嘉瑩在南開大學以及全國各地講授古詩詞,受到熱烈追捧。以我對黃老師的了解,若愿意暫時擱置戲曲研究的重任,專心經營詩詞曲的講授,其效果當不在葉嘉瑩之下。謂予不信,請讀這冊“行文縱橫捭闔,佳句隨手拈來”的《黃天驥詩詞曲十講》。

      叁

      大學故事

      講述老大學的故事,這本來是我的強項。自1998年刊行《北大舊事》(編)及《老北大的故事》(著),可以說是引領了好一陣子的“風騷”。去年,為紀念中山大學九十周年校慶,我在花城出版社刊行了《懷想中大》。這本小冊子屬于急就章,比起黃老師的《中大往事》(增訂本)來,實在是小巫見大巫。唯一的好處是,經由一番嘗試,我了解講述中大故事的難處何在。

      喜歡傾聽或樂于傳播中大故事的,除了校友,就是廣東的民眾及媒體。單就書籍的“賣點”而言,“中大故事”無論如何比不過“北大故事”?梢舱驗椴皇菬衢T話題,講述者比較從容,沒必要“滿嘴跑火車”。這樣的文章,交給1956年畢業于中山大學,而后長期任教中大中文系,至今仍在康樂園里辛勤耕耘的黃天驥教授來做,無疑是最合適的。作為多年老友,同為中大中文系教授的金欽俊先生為《中大往事》增訂版撰序,稱:“作為一種學者散文,此書充盈著茉莉花香似的淡淡的、幽幽的書卷香氣!劣谛形闹辛钊藭聂有Φ那f諧并出,別具心思的雅中帶俗,更是作者活潑、詼諧、生猛、靈動性情的折光,語趣意遠,耐人尋味!蔽彝饨鹄蠋煹呐袛,書中懷念黃海章、董每戡、容庚、王季思、吳宏聰那幾篇,是寫得最好的。筆下有溫情,多細節描寫,善于自嘲,且未曾刻意拔高自己的師長——甚至專門談及王季思先生“文革”后的自我反省(251—254頁)。所有這些好處,幾乎是一目了然。因此,我更愿意推薦以下幾篇。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的大學生活遺憾多多,但不該被污名化。談及當初學蘇聯時的“一邊倒”,黃老師有深刻的反省,但并未全盤否定(《“一邊倒”種種》)。述及“大躍進”中在東莞虎門勞動,廁所內外師生對話,真的是妙趣橫生(《赤腳大仙》)。此等文人諧謔,馬上讓我聯想到廢名的妙語:“莫須有先生腳踏雙磚之上,悠然見南山!(《莫須有先生傳》)至于《“四清”漫記》中麥校長的自殺,著實讓人感嘆噓唏;而講述“文革”初期瘋狂日子的《斗“!薄,更是讓人驚心動魄——作者的反省也很重要:“更有意思的是,有些被斗過的‘!,被‘解放’以后,或是好了瘡疤忘了痛,或是本身就有獸性,為了某種需要,也回過頭來整人。其手法一如‘斗牛者’!蟆姆,真使人‘嘆為觀止’,更使人心寒!(93—94頁)

      最讓我感興趣的是以下二文:《“課堂討論”和“拔白旗”》、《高!傍x鴦樓”紀事》。從蘇聯引進的“課堂討論”,作為一種很不錯的教學方式,如何在“拔白旗”運動中發揮巨大作用,這我從來沒有想過。文中這一段,值得教育史及思想史學者關注:

      于是,長期以來經過“課堂討論”養成的犀利潑辣的詞鋒,便大派用場了。為了在氣勢上壓倒“白旗”,參加“拔旗”者,也會斷章取義,引經據典。由于教師在一開始就被置于“挨批”的位置上,因此,盡管師生圍坐于一室,但實際上是不平等的。(42頁)     

      拔白旗運動對被批斗的教師造成了嚴重傷害,也養成了強詞奪理的霸道學風,但“要說服老師,同學們不得不經過認真準備”,也有教授從某位同學批判他的發言中,覺察到這個青年的學術潛力。

      書中寫得最好的,當屬《高!傍x鴦樓”紀事》(95—106頁)。中山大學西區那棟教工集體宿舍,曾擁有“鴛鴦樓”的雅號,很多人則直呼之為“夫婦宿舍”。1960至1970年間,這里住著年輕的教職工夫婦,發生過很多讓人啼笑皆非的故事。作者的筆墨很克制,且不乏自我調侃(如走廊上做飯如何充滿樂趣等),但眼前發生的故事——如錢老師的精神錯亂、余老師的闖下大禍等,實在讓人笑不出來,甚至有點欲哭無淚的感覺。幾年前,我曾約請北大中文系老師追懷筒子樓歲月,出版了《筒子樓的故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一書;單就文章而言,難得有像《高!傍x鴦樓”紀事》這么精彩的篇章。大概是自幼調皮搗蛋,加上學的是戲曲,黃老師對生活中有趣的細節很關注,且擅長講故事,故其回憶文章好讀。

      《中大往事》(增訂本)中最讓我感興趣的,還是其附錄的那21則碑記。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位于改革開放前線的中山大學,在全國高校首開接受外資捐樓的先例。為了答謝捐贈者,不僅命名,而且立碑。而這撰寫碑文的工作,就落在了中文系名教授黃天驥頭上。如今漫步中大校園,凡新立的碑記,大都出自黃老師之手。若干年前,我曾應邀為中大某處建筑撰寫碑文,思考了兩天,還是斷然謝絕——我知道碑記的分量,更曉得現代人撰寫碑記的難處。像《重修乙丑進士牌坊記》(285頁),或《中山大學北門廣場記》(289頁)那樣的文章,涉及文物或校史,我努努力,大概也能寫好;在我看來難度最大的,是為捐資建樓者立碑,如《梁銶琚堂記》《曾憲梓堂記》《英東體育中心落成記》等。好話要說夠,但又不能說過頭,免得后人戳脊梁骨;捐贈者乃工商名流,講述其頭銜及事跡,必定文白夾雜,很難保持風格的統一。立場必須不卑不亢,文章則追求雅俗共賞,這都不是容易做到的。讀《“碑記”后面的故事》,方知黃教授在這方面做了很多探索:“吃透捐建者的意愿和學校方面的想法、政策,當然是首要的;同時,采用什么樣的表達形式、格調,也是必須考慮妥帖的!倍詈鬀Q定采取“駢散結合的較淺近的文言文”,目的是“讓稍有文化修養的人,大致能看得懂;讓文化水平較高的人,也覺得稍有嚼頭”(160—161頁)。至于此文提及學校恭請商承祚教授書寫某碑記時,商老因對“德高望重”四字看不下去,拒絕完成任務;直到改成“齡高德重”,他才愿意續寫。如此一絲不茍中,透出讀書人的傲氣與骨氣,實在令人敬佩。

      肆

      文化關懷

      在《中大往事》(增訂本)所收答問中,黃老師提及:“我覺得中大的學術風格最能體現嶺南文化的特色——既是務實的、創新的,又是包容的、嚴謹的”;“我覺得幾代中大人形成的‘中大精神’,實際上是‘嶺南文化’在學術領域中的體現!(310—311頁)這或許是作為中大教授,黃老師愿意花很多時間,撰寫“一個老廣州人的文化隨筆”的緣故。

      十年前,我為南方日報出版社推出的《廣東歷史文化行》撰寫“引言”,其中有兩句話,至今堅信不疑:“并非每個出生于或長期生活在廣東的‘讀書人’,都對這一區域的歷史文化有足夠的了解”;“如何深情地凝視你生于斯長于斯的‘這一方水土’,是個既古老又新鮮的挑戰!(《深情凝視“這一方水土”》,《同舟共進》2006年第4期)很抱歉,我只是說說而已,并沒有真為“這一方水土”做出貢獻。黃老師不一樣,竟然在主編卷帙浩繁的《全明戲曲》之余,抱著“寫點散文,換換腦筋”的心態,在《南方都市報》開設“嶺南感舊”、在《廣州日報》開設“生猛廣州·淡定廣州”兩個專欄,且最終均結集成書。

      《嶺南感舊》的開局很好,《八月十五豎中秋》《佳節又重陽》《市聲》等,均在風土志與回憶錄之間迂回徘徊,搖曳多姿,其中征引《東京夢華錄》《廣東新語》《羊城竹枝詞》等,更是隱約可見其文體淵源。我對卷首的插頁《蝶戀花·羊城十二月詠》特有好感,因其讓我回到三十多年前羊城讀書、春節逛花市的青春歲月:

      二月傾城看花市,你買緋紅,我買青藍紫。燈下買花香滿臂,眉頭眼角盈春意。正愛花容姣若此,更愛花枝,都似凌云驥!百u懶”兒童知奮起,一聲爆竹齊“恭喜”。

      花市場景我熟悉,“賣懶”習俗卻是讀了《嶺南感舊》中的《團年賣懶買花回》,方才有所了解。另外,這里的“眉頭眼角盈春意”,不僅是寫實,更象征著改革開放初期廣東人興奮喜悅的心情。為何如此解讀,因這組詞撰于1983年春節期間,“記錄我們這輩人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的心境”(參見《〈嶺南感舊〉后記》)。

      就像《嶺南感舊》的“后記”所說,作者“不‘感’則已,一‘感’起來,百感交集”,于是整個寫作,越來越傾向于作為中大學人的回憶錄,而不是嶺南風土志。因此,書中的若干篇章,日后收入《中大往事》(增訂本),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胡傳吉為《嶺南感舊》撰序,提及“古有屈大均先生的《廣東新語》,今有黃天驥先生的《嶺南感舊》,兩者對照,更見世事滄!。其實,單就寫作宗旨及篇章結構而言,接近清人屈大均《廣東新語》的,不是《嶺南感舊》,而是其續作《嶺南新語》。

      《嶺南新語》的分類雖沒有《廣東新語》那么繁復,但將72則短文分成“歲時”、“城垣”、“食俗”、“粵韻”、“市聲”等五輯,可見其追摹目標;貞涗浀木索仍在,但風土志的輪廓日漸明晰,因此,《嶺南感舊》的七夕、登高、賣懶、花市等習俗,在《嶺南新語》中“重生”,并獲得了另一種精彩呈現。作者世居廣州西關,對廣州城、廣州人、廣州的歷史文化及生活習俗有深刻的理解,加上心態灑脫,文筆簡潔,為這座歷史悠久但又充滿生機的古城撰寫“新語”,是再適合不過的人選。

      顯然,作者不滿足于傳統的風土志,還希望有所拓展與創新,于是《嶺南新語》還收錄了12篇論述及訪談。單看題目,你就明白其立場與志趣:《生猛廣州論說》《“及第粥”是觀察廣州人精神的一個窗口》《嶺南文化就像一鍋及第粥,講究融合》《嶺南文化是“不中不西,有中有西”》。為何說“及第粥”最能體現廣州人的精神及趣味,黃老師是這么描述的:

      及第粥的制作,其精妙處,正在于包容。它的材料,包容了植物和動物。植物有無味的米,有微辣的姜,微香的蔥;動物有水上游的,地上跑的;肉質有稍稍松軟的,有較具嚼頭的,它們各具有不同的蛋白質和養分。至于烹飪,則包容了文火、武火等方式。有些外地朋友,以單純為美,講究地道、正宗,而廣州人卻樂于把不同特質的東西匯于一爐。這兼容并蓄的品性,也直接作用于廣州人的舌頭,于是我們的味蕾,也有包容的嗜好。(130—131頁)

      除了味道鮮美,還有廣州人重口彩、講意頭的風氣,這才促成了考生臨陣前吃及第粥的習俗。而從這習俗中,黃天驥先生讀出了“善于吸納交融而至于創新,乃是廣州人特具的品性”(131頁)。

      談及嶺南文化的特質,黃先生不喜歡“務實”、“進取”等空洞的口號,而更傾向于從食品及習俗角度展開論述,這我是很認同的。同樣生活在廣東這塊土地上,廣府人、潮汕人、客家人三大族群,無論方言、習俗還是文化趣味,均有不小的差異。只是放在全國范圍,非要為“廣東人”畫一幅肖像(即便是漫畫像)不可,黃老師的描述還是相當精彩的:

      廣東人最大的特點就是生猛和淡定。生猛指的是廣東人思維活躍;淡定指的是我們對生活有信心,很會享受生活,比較樂天知命。所以在接受外來文化的時候,也不會有那么強的抗拒心理。(356頁)

      研究地方文化時,專挑好的說,且要求朗朗上口,這是大眾傳媒的特點;至于有一利必有一弊,廣東人性格上的缺憾,那就留給專家們去辨析吧。

      我對黃老師拈出“生猛”和“淡定”來描述廣東人的性格很感興趣。因為,一般理解,“生猛”者風風火火、朝氣蓬勃;“淡定”者則優游舒泰、從容不迫,二者截然相反,如何融為一爐?這你就不用著急了,黃老師自有辦法:

      古人有云:“動如脫兔,靜如處子!睆V州人的品性,庶幾近之。(5頁)

      如此動靜結合,張弛有度,當然很好了,但就怕過于理想化。好在還有一句老話:“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伍

      學人志趣

      雖說離開康樂園已經三十多年,因工作關系,我經;啬感。目的是看看綠草如茵的校園,探望日漸衰老的師長,也欣賞青春勃發的學弟學妹。很奇怪,別的人會長大,也會變老,但黃老師似乎三十年沒什么變化,永遠都是那么樂呵呵的,且童心不泯。偶然校園里碰見,居然從腳踏車飛身而下,打個招呼,說聲游泳去,轉眼就不見了人影。猛然間想起,我這位活力四射的老師,1935年出生,今年該過八十大壽了,居然還如此“生猛”。

      我在中大讀了本科及碩士,康樂園里有不少我所熟悉的學識淵博的師長。但像黃老師這樣喜歡跟年輕人混在一起(如出書時專找年輕人寫序),說說笑笑、吵吵鬧鬧的,卻是獨一份。很多學弟學妹告訴我,跟黃老師在一起,雙方都沒有精神負擔,很愉快。這大概是黃老師“永葆青春”的獨門秘訣?此谛@里走路、講課、發言,從來都是眉飛色舞——熱愛自己的專業,熱愛自己的大學,熱愛自己的城市,熱愛自己的生活方式,這樣的教授當然可愛。

      某次我在中文堂演講,黃老師自告奮勇當主持。說實話,我當時的感覺是壓力山大。因為,黃老師調動現場聽眾情緒的能力,非我所能及。相形之下,我精心準備的專題演講,被他的諸多即興發揮壓下去了。后來想想,這也沒什么,黃老師本來就是研究戲劇的,將講臺變成了舞臺,乃是本色當行。

      有學問,勤著述,拿得起,放得下,能雅能俗,沒大沒小,這樣的教授,我在北京沒有見到過。我當中大北京校友會會長那幾年,凡學校派人來京組織活動,代表團中必有黃老師;而有黃老師在的場子,必定是紅紅火火。后來才知道,每回中大組織大型活動,如畢業典禮或校友聚會,都會恭請黃老師“友情出演”;而黃老師也都欣然接受,且每次都不辱使命。研究戲劇的黃天驥老師,“舞臺感”很好,且有“人來瘋”的一面,越是大場子,他的表演就越出色。

      這就說到了南國學人的志趣與情懷:有足夠的聰明才智,但從不故作高深,也不推崇懸梁苦讀,歡天喜地做學問,能走多遠算多遠,這或許就是黃天驥教授之所以“生猛”且“淡定”的緣故。

      2015年11月23日于京西圓明園花園

      陳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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