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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百家講壇》主講人、歷史學者方志遠
用制度和道德解決歷史終極問題
方志遠教授方志遠,1950年2月12日出生于江西省吉安市。歷史學碩士、文學博士,F為江西師范大學資深教授、校學術委員會主任,中國歷史學會理事、中國明史學會副會長、江西歷史學會會長、國家社科基金歷史學科評審組專家。曾任江西省政府參事、江西廣播電視大學副校長,江西師范大學圖書館館長、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院長,臺灣成功大學客座教授,第十一屆全國人大代表、第十屆江西省人大常委,曾經四度登上《百家講壇》,被央視官網評為2011年《百家講壇》“最受歡迎主講人”,主講的《萬歷興亡錄》也被評為當年《百家講壇》“最受歡迎節目”。
對于過去曾經擔任的種種職務,以及“學術明星”的頭銜,方志遠皆一笑置之。在他看來,做一名負責任的有現實關懷的歷史老師,才是自己的本分。
近日,方志遠教授來深參加江西師范大學深港校友會成立大會,期間,他接受了本報記者的獨家專訪。他認為,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中國不斷上演一幕幕樂極生悲的故事,而要解決終極的歷史問題,需要弘揚傳統文化并吸取全人類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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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遞負責任的、充滿正能量的歷史觀
記者:登上央視的《百家講壇》是把雙刃劍,這里產生了不少“明星學者”,但公眾對他們的評價褒貶不一,您當初接受《百家講壇》邀請的時候是否有內心的掙扎?
方志遠:2009年,我正好在北京中央黨校學習,《百家講壇》欄目組編導在邵鴻的提名下找到我,邀請我登壇講歷史。一開始我確實謝絕了,因為覺得自己不適合做“大眾節目”。后來,同樣是因為邵鴻的一番話說服了我:我們學歷史的不講歷史,那就只好請不學歷史的人講歷史了。就這樣,我接受了邀約。(邵鴻也是江西師大歷史系的校友,現為九三學社常務副主席、中央社會主義學院副院長,南開大學歷史學博士生導師。)
記者:您曾四次登上《百家講壇》,每次講述的主題和內容是如何敲定?
方志遠:最開始我想講王陽明,但欄目組還是希望我談談明朝的皇帝,于是第一次我講了《大明嘉靖往事》,講的是明朝嘉靖年間的社會面相,在2010年8月30日-9月13日播出15集。第一次在電視上講課,我準備得相當認真,但面對鏡頭,仍然有些拘謹,但慢慢地,我感到越講越好,越來越放松,觀眾對我的評價也越來越高。第二次,我講的是《萬歷興亡錄》,在2011年10月8日-28日播出21集,同樣是講述明代萬歷年間的社會面相,特別是明朝由極盛走向衰亡的歷程,涉及到了萬歷年間的政治現象、經濟現象、文學現象,上層和下層的人物、文官、武將、傳教士,以及各種異端思潮,深受觀眾喜愛。
2013年,央視科教頻道副總監馮存祀先生和《百家講壇》制片人、編導來到江西師范大學,希望我再做第三次節目,我們定下了一個大的題目,《國史通鑒》,從炎黃到清帝退位或者到鴉片戰爭,預計需要六部150集。2014年1月3日-8日和8月29日-9月15日,播出了“國史通鑒”的第一部“天下大勢”即“先秦篇”,講述中國如何從部落的形式發展到夏商周,如何從公天下到家天下,如何由諸侯紛爭到全國統一。2015年7月11日-8月3日,播出了《國史通鑒》的第二部“秦漢三國篇”,也就是從秦朝到兩漢及三國鼎立的歷史。
記者:通過學術成果在學界獲得認可,又通過“百家講壇”深受觀眾和讀者喜愛,做到這一點并不容易,您的心得是什么?
方志遠:謝謝您的表揚。我想有四點原因使我的“百家講壇”節目可以越做越好。
第一是充實的內容,如果把講課比作挖礦的話,那么我守著的是一“富礦”,歷史是一座永不窮盡的富礦,5000年的中國歷史進程,有多少驚天動地的英雄、蕩氣回腸的故事和值得我們總結的經驗和教訓,我只是通過提煉和編排好內容,然后用簡潔、生動的語言傳播給受眾。
第二是專業的積淀,我從1981年研究生畢業前后就開始給本科生、研究生上中國通史、中國古代史、明清史的課,有比較豐富的講課經驗,科研方向主要是明代政治、商人和移民、文學和社會思潮,最近十多年研究明代的進程,對明史及中國史有比較深刻的認識和一以貫之的解讀。這些積累使我在講課過程中比較可以天馬行空、揮灑自如。
第三是豐富的閱歷,我曾經被下放到農村,又到工廠,家住典型的“市民區”,后在高校教書30多年,后來擔任多個職務及全國人大代表,省人大常委和政協委員,和各類人群有比較多的接觸,的士司機和我聊天,認定我的職業是“保衛處”。這些閱歷使我講述歷史時更有人性、更關照社會通理。
第四是認真的態度,除了備課和講課認真,更重要的是,傳遞了一種負責任的、充滿正能量的歷史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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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元化社會推動了明朝的進步,也導致了 明朝的“樂極生悲”
記者:明代是比較接近現代和多元化的社會,可為何走向衰落?
方志遠:第一,社會的多元化及同時產生的輿論的多元化,沖擊國家一體化,導致社會的渙散。政府無法應對這種局面,無法發揮主導作用。文學家、藝術家、異端思想家的思想引導社會思潮,但是,輿論可以引導民眾,卻從不對后果負責。
第二,明朝的前100年,從官本位的時代逐漸過渡到官本位和財富本位并存的階段,后來又注入了文化元素,形成了官本位、財富本位和文化本位并存的格局,這個時候明朝就變成了一個多元化社會,這也是明朝繁榮的標志。
社會的多元化本來是好事,但問題是明代三個價值間相互滲透,相互依存。有權者不僅掌握權力,還能攫取財富和文化話語,富人則買官買位且附庸風雅,而文化人一邊積極鉆營職位,一邊通過講學、授徒乃至經商來占有財富,官、商、學形成勾結,把社會搞亂,也極大地加劇了官場的腐敗和社會的奢侈。
第三,雖然社會思潮多元化,但明朝的官方理念十分保守,對外禁海、對內禁礦,流失了很多財源。盡管萬歷年間,社會上的銀子很多,但跟朝廷沒有很大關系,大部分都是走私所得,朝廷收不到多少稅收,與其說明朝是被農民軍李自成、張獻忠,被女真的努爾哈赤、多爾袞打垮,不如說是“窮”死,可以說是民富而國窮,當然這個“民”只能限于是“富民”。
第四,社會越是發達,先進地區和落后地區的差距就越來越大,在朝廷,話語權掌握在先進地區的手中,當制定政策時,也必然向先進地區傾斜,當先進地區不斷拿起批判的武器分割社會利益的時候,落后地區只有拿起武器進行批判。
第五,經濟越發達,軍隊越腐敗,越沒有戰斗力,這又是中國歷史的一個怪圈。
記者:明代走向衰落,我們應吸取什么樣的歷史教訓?
方志遠:中國古人解決了部分的歷史問題,但解決不了歷史的終極問題。如何解決?我認為既要從傳統里學習,要恢復中國傳統文化的國之四維——禮義廉恥,依靠全體“石民”――士農工商(《管子·小匡》:“士農工商四民者,國之石民也!);但歷史是有局限性的,因此我們更應該放開眼光,學習全世界各國的先進理念、全人類的先進智慧,來解決我們的當代問題。王陽明說,儒佛老莊皆為吾用,是為大道,否則就是小道。我們也應該是歐亞美澳,皆為我用,是為大道。
但也很矛盾。一說到中國的問題,我們往往是責怪傳統的君主制度、向往當代的民主制度。但是,坦率地說,當代的“民主制”“共和制”也沒有經過太長的時間考驗。美國從建國到現在,還沒有明代的時間長,日本從明治維新到現在,才一百五十年,約當明朝的一半時間,但已經發生了兩次世界大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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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歷史是多民族融合的歷史
記者:有一個說法是“崖山之后無中國,明亡之后無華夏”,您怎么看?
方志遠:這是一個很有意思、很有挑戰性的命題。作為一個研究歷史的學者,我不會絕對地說對或錯,立場決定觀點,要看看這種說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由哪些人開始提起。事實上,“崖山之后無中國,明亡之后無華夏”的最早思想,產生在宋、明滅亡的過程中,宋朝滅亡之后以及清朝在入主中原的過程中以及清朝建立之后。
對中國歷史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崖山海戰是宋朝與蒙元的最后一次正面交鋒,是南宋的漢族政權對蒙古軍隊的最后一次有組織的抵抗。這場戰爭最終以宋軍全軍覆沒而告終,宋朝就此滅亡。清朝入主中原的過程中,揚州十日、嘉定三屠,也是極其悲壯。隨之而來的元朝統治、清朝統治,對漢民族以及認同漢文化的其他境內民族以巨大的打擊。也正是因為這樣,顧炎武稱宋元易代、明清易代不僅僅是“亡國”,而是“亡天下”,“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正是在這一背景下提出的。
在當時的朝鮮和日本,也有“崖山之后、明亡之后”的說法,因為他們認為自己是漢文化或者說是華夏文化的傳承者,自己的文化超過蒙古、超過女真,他們不愿意看到以由落后的蒙古、女真成為華夏文化的擁有者。所以明代朝鮮使者的行程記錄叫“朝天錄”,清代朝鮮使者的行程記錄叫“燕行錄”,這也是表現對清在文化上的蔑視。
但是,中華民族發展到現在,重提這個理念,存在極大的問題。
第一,漢族從來不是純而又純的民族,從炎黃的融合到夏商周的融合,到春秋戰國時期游牧民族、農業民族的融合,一直到秦漢大一統的建立,再通過魏晉南北朝實現更大的融合,漢族不斷地強大,也不斷注入少數民族的因素,包括匈奴、鮮卑等,后來的蒙古、女真也一樣,這是漢族和少數民族相互融合、中國多民族國家形成的過程。第二,在這個過程中,有大量的野蠻和不文明,需要鞭撻和批評。但是民族融合從來就是戰爭、文化、商業多重因素的結果,中國是這樣,外國也是這樣。中國的歷史就是多民族形成的歷史,所以到了今天,如果還有學者或者老外重提“崖山之后無中國,明亡之后無華夏”,那么我認為不是不懂事,就是別有用心。
記者:錢穆先生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提到“中華受制于異族,有三期焉:一曰五胡元魏,再曰遼金元,三則滿清!苯洿巳未箅y,傳統文化最終千錘百煉而傳承依舊,他認為,漢族文化不是被少數民族文化“化”,而是被重新利用并得到新的發展,您怎么看?
方志遠:任何一個學者,他在不同的場合下所發表的言論和寫出的觀點不一樣。梁啟超先生就聲稱,每每以“今日之我”攻“昨日之我”。錢穆先生在這段觀點中提到,清朝很狡猾,但其實清朝在精通漢文化的同時,本身也是漢化的過程,康熙和乾隆皇帝的漢化都很深。但是,為了維護自身的統治地位,清朝把漢族革命創新的優良傳統扼殺掉,把因循守舊的東西保留下來,歷代統治者都是如此。
錢穆先生是一個非常有正義感的學者,對落后和野蠻十分痛心疾首,文明和進步的贊賞,中國到清朝發生了倒退,因此他對清朝進行猛烈的抨擊,我也認為,清朝入主中原,從文明進程來說,至少倒退3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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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歷史讓我活得更通透
記者:您說,國人用我們的傳統和文化解決了一部分歷史問題,沒有解決我們的終極問題,請問終極的歷史問題是什么?
方志遠:終極的歷史問題是每個人私心迸發的問題。在道德層面,中國有解決問題的方法,我們推廣“仁”——仁者愛仁,推廣“禮”——“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克己復禮”等,但是,在一些具體的操作環節上,我們沒有十分強大有力的制度來支持這些道德理念,這時候,需要吸收古今中外所有優秀的傳統和智慧,對所有的權力進行監督。王陽明的“破心中賊”“破山中賊”是很有深意的,心中賊是我們的私心私欲,山中賊是表現出來的種種損人利己、損公肥私的事情。
我一直認為,人治與法治從來就不是對立的,而是相輔相成的兩個方面。法治社會離不開人事,人治社會也要有法律。人治、法治有其一,社會亂不到哪里去。只有既無人治又無法治或者號稱法治其實人治也沒有的狀態下,社會才真正的動蕩。
我一直認為,明朝的滅亡,不能指責清朝,是由于明朝的精英和統治階層過于考慮自己的利益,漠視民眾的疾苦所造成。每個人都在指責其他人和社會,但同時不斷擴大自己的利益,損害別人的利益,這個問題到現在也存在。解決這個民族的劣根性和前進道路的重重障礙,一方面,發揚傳統的禮義廉恥,發掘仁和禮,另一方面要建立強有力的制度。
記者:研究歷史讓您獲得一種怎樣的人生智慧?
方志遠:每個人都通過自己的學習和實踐獲得智慧。從我來說,學習和研究歷史,讓我學會了用通達的眼光看待人生,可以活得更通透,不會過于計較小的事情以及個人一時的得失,歷史學得越多越深,我越快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