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史者,即流變之意,有如流水一般。吾人若將各時代之文學當作整體的一貫的水流來看,中間就可以看出許多變化,例如由唐詩演變下來即成為宋詩和宋詞是也!
這是1955年9月,學者錢穆在香港新亞書院開課“中國文學史”的第一講。
當時坐在教室中的25歲學生葉龍,因受過速記訓練,幾乎一字不漏地記下了講課內容。
時隔60年,這些保存完整的筆記得以整理出版。從《詩經》到明清章回小說,分31章,共12萬字。
如此,今人有幸,坐在了錢穆的課堂上。
新亞書院的筆記
1949年,錢穆流落香港,與唐君毅、張丕介等人一起創辦了新亞書院,目的是要“替中國文化講些公平的話”。
其時他每學期開講一兩門課程,課目有《論語》《孟子》《詩經》《莊子》、秦漢史、中國通史、中國經濟史、中國文化史、中國社會經濟史、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國思想史,等等。
“看上述課程如此廣泛,相信中國自開辦西方式大學以來,沒有一位教授能同時開如此多不同門類的課程!比~龍回憶說。1953年,他進入新亞學院讀大學部,四年間修習了錢穆講授的六門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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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文學史》 錢穆 著 葉龍 記錄整理 天地出版社 2016-3 |
葉龍來自紹興,聽錢穆的無錫官話毫無障礙,不比其他廣東來的同學,“聽過三四節課才剛能聽懂一兩成”。
他回憶,錢穆備課極認真,每次都會帶二三十張卡片,上課依卡片資料逐頁講述。就算講同一門課,不同時期也會有諸多不同。講課時間則很隨意,少則一個鐘頭,講得興起了,三小時也是常事!八v得慢,在講臺上踱步,走過來講一句,走過去再講一句。我記起筆記來很容易!
錢穆擔心學生們跟不上,要助教余英時幫忙檢查學生們的筆記,葉龍得了75分,是班里最高分!爸钥鄯,是因為余英時說我只知道記錄錢先生筆記,其他參考書看得不夠!叭~龍笑道。
葉龍出生于1928年,今年88歲。退休前,他是香港能仁學院院長,研究清代桐城派。在香港搬了十幾次家,當年讀書時的筆記本最舍不得丟,閑時常有翻閱。
錢穆視力尚佳時,葉龍曾先后十多次從課程筆記中摘出百余條寄給老師修改。錢穆總是很熱心地改正后寄還。1990年錢穆逝世,葉龍遂把這些“講學粹語”寄往臺北《中央日報》刊出,以作紀念。
次年,葉龍整理出“中國經濟史”的筆記,在香港《信報》開辟專欄連載兩年。2013年,葉龍重新謄錄、校訂、注釋的錢穆《中國經濟史》講稿出版。
2016年3月,葉龍整理的第二部筆記——錢穆《中國文學史》講稿出版。在自序中他寫道,他的目標是,“……為要把錢師所擁有的滿腹經綸,讓沒有能在新亞書院聽過課的同胞都能得到分享!
“錢師一生從不重視衣食住等各方面的物質享受,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他只希望我們每一位中國人能多讀一點中國的典籍,能多學習一些中國的歷史文化,讓我們知道中華民族是何等的偉大,他就于愿足矣!
錢穆個性化的文學史
講稿成書,所在多有。遠至孔門弟子整理《論語》,近如曹聚仁筆錄章太炎《國學概論》、羅常培筆錄劉師培《漢魏六朝專家文研究》、葉嘉瑩整理《顧隨詩詞講記》,不一而足。
“講課跟著述不一樣,各篇之間,簡單的可以是寥寥數語,詳細的可以是細細考論,對均衡是不甚講究的。而作為學生的課堂筆記,誤聽漏記也總是難 免!睆偷┐髮W中文系教授駱玉明為錢穆《中國文學史》作序說,“但筆錄自有筆錄的好處。老師在課堂上講話,興到之處,常常會冒出些‘奇談怪論’,見性情而 有趣味!
比如,錢穆講孔子,“孔子之偉大,正如一間百貨公司,貨真而價實!
講屈原,“最高的文學是不求人解的!峨x騷》是有怨,但屈原并非要講給人聽!
講建安文學,“到了曹氏父子,可說如到了冬天,一泓清水似的,談的都是沒有價值的,卻生出了價值!
講陶淵明,“性格如虎,極為活躍,其詩更為可愛!
……
錢穆的思想主張向來以儒家傳統為底色,故而他推崇文學的社會功用,要求文學有益于政治和世道人心,認為好的文學作品應是,“人格精神與時代打成 一片,與歷史發生了大關系”。因此不足為奇的是,他認為杜甫高于李白,陶淵明高于謝靈運。他亦說,“如果傳統文學死不復生,中國社會的現實人生也將死去最 有價值的那部分!
他的講法不同于上世紀中期文學史學界的主流看法,更不同于后來通行的集體修史教材。尤其,在他的筆下,常見若隱若現針對“新文化運動”的見解。用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陳平原的話說,“這是一本始終有一個‘假想敵’的抗辯之書”。
比如錢穆講到他很推崇的建安文學一節,就順便講到,“現在生物已進化到人類,但其他動植物仍然不能不要。所以,有了白話文,仍然可以存在其他文體,不能單用白話文學史代表全部過去的歷史!
“胡適說:‘只手打倒孔家店的老英雄!虼宋覍Υ巳擞X得有趣,且萬分同情!逅倪\動之大影響,并非有一套理論,卻是有一套新文學幫助,來吸引感動人。這是粗的俗的通俗文學,有力量,但這種問題并不能用來討論嚴肅的文化思想!
在最后一篇“結論”里,他又講:“今日如有人說,某人思想落伍了,這不對。意見可以說落伍,可有反對、不同的;但知識是真理,是永遠存在的,而‘落伍’‘潮流’等口號只是政治運動的玩意兒!
人文學者劉再復對此書的評價是,“肯定是錢穆個性化的文學史,即體現錢先生獨立不移的文化理念與審美趣味的文學史!薄爸厘X先生的儒家情結是一以貫之的,但也知道,多讀一些錢先生的書,就多一分清醒劑,既可避免激進,也可避免輕浮!
“外行人寫給外行人看”
“這本書的專業水準不高,在中國文學研究上沒有什么新的突破,即便放在當時的環境中也是如此! 在圍繞此書的研討會“我們需要讀怎樣的文學史”上,陳平原面對葉龍,直言不諱。
他認為,理解這本書必須要先理解它產生的環境。首先,“這是一部課堂實錄,內容是為課程需要而產生的”。
陳平原曾查閱過新亞書院上世紀50年代開設的中文課程,有“大學國文”“歷代文選”“中國文學史”幾門。在這樣的框架設置里,“中國文學史”只需做大線索的梳理,不必多做具體文學作品的分析,所以講稿中對許多重要作品只是一帶而過。
另外,“也需記得1950年代去新亞書院的學生的水準,與30年代西南聯大面對的學生肯定不同。在這種情況下,要講清楚中國文學史,自然需要降低幾個等級!
據葉龍回憶,新亞書院初創時期處處艱難,校舍付不起房租,教授發不起薪水,學生付不起學費。余英時參加的第一屆畢業典禮,是在灣仔一家飯店的二 樓西餐廳舉行的,可見當時學院經濟狀況之困窘。不少前來聽課的學生都來自調景嶺難民營,葉龍就是其中一個。他一直在新亞做“工讀生”,讀書之余,幫學校教 務處做做傳達和文字工作。
“這是一位史學家講的文學研究,又是講給當時這樣困窘的學生,可以說,這是一本外行人寫給外行人的書!标惼皆f。
“但我這樣說沒有嘲笑的意思,這正是這本書的好處。越是如此,越可以見出錢穆在傳承中國文化上面的堅持。在這樣困難、偏僻、邊緣的處境,他還在以一人之力苦苦支撐著其文化理念與價值!
“在這個意義上,這本書的學問不是最重要的,他的心情與關懷才是最重要的。更何況,錢穆本人追求的也不是某一門專業學問,他認為第一等的是‘通人’。他做到了。他在學術專業化的時代逆潮流而動,用自己的努力讓人對中國文化產生多一點點興趣,這是令人敬佩的!
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所研究員馬勇也贊同這一觀點。他補充道:中國的傳統是“文史不分家”,好的歷史學者都能有好的文論。30年前他在大學讀書 時也是這樣的追求,讀了大量的文學史、藝術史,要在廣博的基礎上做專題研究!暗裉斓臍v史研究完全把中國與世界割裂了,把中國歷史也都一段段打斷了,歷 史和文學史也互不往來。這是最近幾十年才有的變化!
“從這個意義上,錢穆這本書可能恰恰反映出中國學術的本來面目!瘪R勇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