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語文課本的回憶大概是可以貫徹生命的,無論多少年過去,只要一提起上學時光,那些已經模糊的早晨立 即在眼前復又清晰:語文老師在課桌間威嚴巡視,稚氣少年挺直腰板一遍遍朗讀古詩詞,豎立的課本掩護瞌睡的腦袋,書頁間擠滿了鋼筆的涂鴉,總煩古人啰嗦但畢 業又覺得字字珠璣……
原來,語文課本構建了我們對這個世界最初的文學想象,而一代代內容更迭的教科書,則是社會氣質和風向最好的投射面。當無意中撿起父輩、祖輩的語文課本,一字一句間,感覺一個時代都浩浩蕩蕩奔馳而過,但往昔年華在泛黃的紙頁上殘存光亮。
前 幾年,民國時期的國語課本狠狠火了一把。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由葉圣陶撰文、豐子愷插畫的1932年版《開明國語課本》重印,一上市便被搶購一空,好評如 潮,秒殺當下所有暢銷書。同時熱賣的民國老課本還有《商務國語教科書》和《世界書局國語讀本》。一本爺爺輩的國語課本竟有如此大魅力,穿越80年歲月,還 能勾走現代年輕人的魂兒。
如今,當你翻開《開明國語課本》,恐怕很難將之視為一本普通的教科書了,閱讀體驗頗為豐富,如同一并品讀 了民國畫冊、書法字帖和兒童詩。僅是裝幀設計就流淌了無盡詩意,內頁豎排手寫顏體楷書,剛勁大氣。豐子愷的畫筆清新味濃,而葉圣陶的文字童趣盎然,兩人相 得益彰,雋永之意在紙面上悠悠浸染開來。
“先生,早!薄靶∨笥,早!
太陽,太陽,你起來得早。昨天晚上,你在什么地方睡覺?
雨停了。云散了。太陽出來了。遠處的山,遠處的樹又看得見了。山和樹給雨洗過,都很干凈。
寥寥幾句,讀者便已品出葉圣陶編寫的妙處。首先擺正尊師、友愛等傳統道德觀念,但措辭溫和可親;貼合兒童的視角、心理,又予以充分想象和思考的空間;對孩子可能萌生的疑問,他并不著急給出精準而具體的答案。
編寫課本時,葉先生的文字毫無說教痕跡,而極富文學化的浪漫遐思與純美表達。兒童文學研究者王泉根曾撰文指出,葉圣陶自己就很反感之前成人化濃重的“兒童讀物”與教科書。
葉圣陶在開明教材的“編輯要旨”中強調:“本書內容以兒童生活為中心。取材從兒童周圍開始,隨著兒童生活的進展,逐漸擴展到廣大的社會。與社會、自然、藝術等學科密切聯系,但本身仍是文學的!蓖瑫r,課本文字必須符合兒童閱讀習慣,適合其朗誦。
而 縱觀課本內容體系,課文選題涵蓋學校、生活、自然、農業、商業等領域,且編排順序依照自然季節時序。據葉圣陶之子葉至善回憶,葉圣陶曾說這本教科書“形式 和內容都很龐雜,大約有一半可以說是創作,另外一半是有所依據的再創作,總之沒有一篇是現成的,抄來的”,心思可謂細膩之至、真誠之至。
民國時期,課本編寫原創度較高,常有編者親自上陣或向名家約稿的情況。例如葉圣陶和夏丏尊合作編著的《國文百八課》就是以自撰為主的初中國文讀本,而朱自清著名散文《春》,則是為朱文叔編的《初中國文讀本》“四季景物”單元而特地撰寫的。
一 提起對語文課本的記憶,我的父親屢屢會講道,少年求學恰逢“十年動亂”,家里唯一一本舊的《千家詩》也被紅衛兵抄走了,基本成天讀的就是“紅寶書”。直到 改革開放,他在高中課本里讀到了《岳陽樓記》和《荷塘月色》,整個人不禁目瞪口呆:“世上竟有如此好看的美文!”
改革開放,讓語文教科書迎來了被禁錮已久的春天。
如 今不少老上海人應該還知道一位叫于漪的語文特級教師。1977年,她為中學生上語文公開課《海燕》,被上海電視臺全程直播,收視率極高,“大上海甚至到了 萬人空巷的地步”,大家都守在九寸黑白電視機前看于漪上課。于漪公開講授的這篇課文,為剛走出“文革”陰霾的上海帶來了久違的精神解放感。
在蒼茫的大海上,狂風卷集著烏云,在烏云和大海之間,海燕像黑色的閃電,在高傲地飛翔,一會兒翅膀碰著波浪,一會兒箭一般地直沖向烏云,他叫喊著,就在這鳥兒勇敢的叫喊聲里,烏云聽出了歡樂!郀柣逗Q唷
后來接受媒體采訪,回顧當年情形,于漪表示,當初接到電視臺邀請時,她不愿選用之前的語文教材,而是選擇了《海燕》。之前因為“封資修”,教材都打捆塞在圖書館里,兩位老師費了好一番勁才找到,印出來。
于漪對媒體說,她很明確為什么教《海燕》。烏云是遮不住的,就因為那種獲得解放的感覺,她決定要在電視上教這一篇課文,“在天上翱翔,不懼暴風雨,我們老師解放了,迎來了第二個春天”。
1978年3月26日,著名語言學家呂淑湘先生在《人民日報》上刊登了一篇名為《語文教學中兩個迫切問題》的文章,批評小學語文教學少、慢、差、費的問題!笆甑臅r間,2700多課時,用來學本國語文,卻是大多數不過關,豈非咄咄怪事!”
鄧 小平復出工作后,將恢復全國中小學統編教材作為教育工作重點之一,幾次就教材改革同教育部門負責人進行談話,希望在1978年秋季開學時,全國中小學生能 用上新教材。1978年秋天,中小學生們拿到了和之前截然不同的全新教科書,由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這是建國以來第五套統編全日制十年制中小學教科書。
新語文教科書吸取了國際中小學課程改革的經驗,進行教學內容的現代化改革。思想的桎梏被一點點打破,有關政治宣教的內容大幅度減少,古詩文的比例增大,《春曉》《鋤禾》《詠鵝》《畫》這些膾炙人口的詩歌走進了小學語文課堂。
到 了上世紀80年代后期,中小學語文教材選編者的思想更為解放,袁牧的《祭妹文》、杜牧的《阿房宮賦》、陶潛的《歸去來兮辭》等過去認為“不講政治”的篇目 都紛紛入選。外國文學作品也不再過分青睞蘇聯文學,一些描寫西方近代科學家、思想家或藝術家的作品,如《畫雞蛋》《愛因斯坦小時候》《月光曲》《偉大的友 誼》等,以及一些科普文章如《蟋蟀的住宅》《我和獅子》《鵪鶉》《麻雀》也入選教材。
一些讀著前輩課文成長的作家,漸漸成為新語文課本的一部分。例如喜歡朱自清散文《背影》的馮驥才,在上世紀80年代初,其作品《挑山工》被選入語文教材,直到現在都是經典之作。甚至據調查稱,有不少青年最初是因為《挑山工》才知道泰山的。
一代代語文課本,就這樣化為顏色不一的精神底色,伴隨一代代少年走過浩蕩青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