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梁宗岱：翻譯的陶潛詩曾讓羅曼·羅蘭神往

　　唐山

　　“你翻譯的陶潛詩使我神往，不獨由于你底稀有的法文知識，并且由于這些歌的清純動人的美。它們底聲調對于一個法國人是多么熟悉！”這是羅曼·羅蘭給梁宗岱回信中寫下的話。

　　當時不少中國留法生給羅曼·羅蘭寫信，稱他為父親，但羅曼·羅蘭很少回信，可他對梁宗岱卻另眼看待。1931年，羅曼·羅蘭的父親去世，自己亦大病一場，閉門謝客，但聽說梁宗岱來訪，立刻表示同意，還托梁將其新作《貝多芬》和《歌德與貝多芬》譯成中文。

　　不知為什么，羅曼·羅蘭認為中國人和法國人有血緣關系，他讀到梁宗岱譯的“少無適俗韻”(陶淵明詩)時，曾感慨“亞洲沒有一個別的民族和我們底民族獻出這樣的姻戚關系的”。

　　但，恐怕羅曼·羅蘭怎么也想不到，梁宗岱后來的人生竟是那般坎坷，他有大師的才華，卻未能完成大師的功業。

　　■搭上了“新月派”的船

　　梁宗岱祖籍廣東新會，1903年生在廣西百色。其父梁奕爝好讀書，因家貧失學，投奔族叔“揾食”，遇民間驗方必記，梁宗岱受其影響，八九歲便能翻閱醫書。

　　1917年，梁宗岱考入廣州培正中學，1920年，祖母為他包辦婚姻，與何瑞瓊結婚，何相貌美麗，但只讀過3年小學，且梁正與女同學陳存愛熱戀。梁宗岱勉強拜堂后，不肯入洞房，為杜絕“說客”，竟裸體躲進書房看書。

　　據何瑞瓊說，此后3年，“學校放假，他都回家與我同居”�；楹蠛稳瓠偙硎疽�讀書，梁宗岱不敢向父親要錢，“只用甘言向余(何瑞瓊)說兩年后彼到外國即有富余錢，可年與余三百元為書費”。

　　1923年秋，梁宗岱被保送入嶺南大學文科，第二年冬留學法國，除了第一個月寄給何10鎊后，再無下文。何瑞瓊只好變賣首飾，在廣州護士學校學 了產科。此說曾在《北平晨報》上公開揭載，梁未予批駁。但梁最后一任妻子甘少蘇在《宗岱和我》一書中稱，梁負擔了何的全部學習費用。

　　在歐洲，梁宗岱成為著名詩人瓦雷里的學生，并結識了徐志摩，徐志摩專門寫信向胡適推薦梁宗岱。1926年7月，胡適赴英參加庚款會議，特意路過 巴黎，“見著孟真(傅斯年)、梁宗岱、郭有守(張大千的表弟)諸君，一同吃飯”。第二天，四人還去了布洛涅(法國北部小港)玩。

　　■少年得志愛風流

　　梁宗岱在歐洲呆了7年，精通法語、英語、德語和意大利語。與一般留學生不同，直到1929年初他才給羅曼·羅蘭寫信，羅曼·羅蘭回了6封信，均毀于“文革”。

　　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不久，梁宗岱歸國，將何瑞瓊接去同居了一個多月。不久，胡適將梁攬入北大，梁說“胡適之對我很客氣，把法文系交給我”，而這一年梁宗岱才28歲，胡適還將自己住家的偏院租給梁住。

　　據羅大岡回憶，卞之琳曾拉他去拜訪梁宗岱，羅大岡當時是中法大學三年級學生，見了梁，忙深深地鞠了一躬，梁宗岱卻一上來就問：“你們中法大學的 女生誰最漂亮？” 羅大岡愕然，答不上來，“這時梁教授臉上露出嘲笑的神氣”。五十年后，羅大岡遇到梁宗岱，說“我是羅大岡，中法大學的學生，梁先生還記得嗎”，梁面部卻 “毫無表情”。

　　梁宗岱曾追過自己的學生王靄芬，王相貌姣好，早被北大校長蔣夢麟盯上了，讓她與自己的兒子蔣仁宇訂婚，許諾資助二人出國留學。王靄芬后來去法國 讀文學，蔣仁宇在德國學經濟，蔣夢麟曾叮囑兒子，二人不要隔得太遠，但蔣仁宇沒聽，結果王果然愛上了別人，后在胡適主持下，雙方解除了婚約，蔣夢麟開玩笑 說：“烤熟的鴨子飛了�！�

　　■與胡適產生摩擦

　　1931年末，梁宗岱在上海結識了沉櫻(原名陳瑛)，沉櫻比梁小4歲，1925年考入上海大學，上海大學被封后，她又考入復旦大學。

　　1928年，沉櫻發表短篇小說《回家》，得到茅盾贊賞，1929年嫁給馬彥祥，生有一女，馬彥祥的父親馬衡是北大名教授，因此關系，沉櫻到北京工作，沒想到馬彥祥與白楊(著名演員，姐姐是名作家楊沫)戀愛，沉櫻毅然分手，與梁宗岱越走越近。

　　沒想到，老家的何瑞瓊找上門來，原來她收到梁宗岱的信，稱“愿以二千元為名譽賠償費，從此男女婚嫁不相干涉”，何從梁父處借了200元，來北京找梁宗岱。

　　此時梁宗岱已搬出胡適家，二人關系微妙。

　　據梁宗岱自己說，“我不否認在中國近代新文化運動中有胡適的一份功績。但他的學問有其淺薄的一面，他在《白話文學史》中對杜甫律詩對仗的批評，不免說外行話，其他如談古音，談中國畫等，盡是信口亂說……胡適在一定的程度上敗壞了我們的學風”。

　　傅斯年知道后，說：“你很直率，但胡先生怕不會接受你的看法�！惫�然，胡適聽到了這些話，極為不滿，罵梁是狂人。

　　法國著名學者伯希和訪華時，在京學者匯聚一堂，宴席上有人問：“當今中國的歷史學界，你以為誰是最高權威？”伯希和立刻答道：“我以為應推陳垣先生�！绷鹤卺分弊g出來，胡適臉色頓時一沉，友人對梁說：“胡適如何受得了？說不定他會遷怒于你呢�！�

　　■因離婚案名譽掃地

　　何瑞瓊在梁宗岱處住了不久，被梁轟了出來，胡適夫婦出于同情，將何安置在自己家中。

　　1933年，何瑞瓊到法院狀告梁，胡適亦出庭作證。恰逢北伐成功后，首都遷到南京，北京經濟漸衰落，致離婚率增加，梁何案成了典型代表，引起媒 體關注。開庭這一天，100多名學生提前一小時到場，法官宣布開庭，現場竟響起一片掌聲。原來，學生們將審判視為一次難得的接近名教授的機會。

　　在法庭上，為不傷梁宗岱面子，胡適故意聲音極小，且僅為梁何婚姻作證，由于并非證婚人，胡適的證供未被法庭采信。

　　最終，法庭判梁宗岱需每月支給何瑞瓊100元為生活費，梁不服，拒不執行，法庭遂封存其財產，差點拍賣。1934年4月18日，雙方在胡適、朱光潛調停下和解，梁宗岱付給何7000多元，胡適日記中說：“小人之小不忍，自累如此！”

　　因此官司，梁宗岱聲名狼藉，離婚協議簽署后僅一個多月，胡適便將梁宗岱列入下學期不再續聘者名單，梁后來撰文稱，自己是主動辭職的，但從朱自清日記看，梁的說法不準確。

　　梁宗岱性格張揚，據蕭乾回憶，林徽因曾當面批評梁譯的瓦雷里《水仙辭》不佳，兩人立刻“抬起杠來”。李健吾說，只要酒席上有談鋒甚健的林徽因，葉公超便沉默寡言，有人打趣葉說，如林不在，就只有葉的聲音了，葉公超馬上反駁說：不對，還有梁宗岱。

　　■情義兩難圓

　　離開北大后，梁宗岱與沉櫻結婚，二人在日本游學一年，1935年回國，不久梁宗岱在南開大學英文系任教，抗戰爆發后，梁宗岱先在重慶的復旦大學任教，與趙清閣(老舍的女友)比鄰而居，1941年回到百色。

　　在百色，梁遇到粵劇名伶甘少蘇，甘先是被一演員霸占，后與一鐘姓上尉軍官同居，身世飄零，梁宗岱對她極為同情，為幫甘脫離苦海，梁拿出3萬元給鐘作“贖身銀”，鐘收了錢，卻找流氓毆打梁。甘少蘇說只有和梁宗岱結婚，她才能擺脫鐘的控制，梁無可奈何，只好答應。

　　此時沉櫻在重慶，帶著梁的2個女兒，還懷著梁的兒子，知此消息，只好與梁宗岱分手，梁幾次想挽回，都被沉櫻拒絕。后沉櫻到了臺灣，因譯茨威格的 《一個女人的24小時》，竟賣了10多萬冊，一舉成名，直到晚年寫信，仍署名“梁陳瑛”。上世紀70年代初，沉櫻給梁寫信說：“我常對孩子們說，在夫妻關 系上，我們是怨偶，而在文學方面，你卻是影響我最深的老師�！�

　　很多人說，梁宗岱是看上了甘少蘇的美色，但事實上，甘相貌平平，遠不如沉櫻。

　　甘少蘇曾寫道：“在縱情聲色、人欲橫流的社會里，宗岱……從最底層發現了我，付出很高的代價救我于水深火熱之中，讓我恢復了人的尊嚴……宗岱那完美的高尚的人格……是我在以后的四十二年和他共同生活中逐步品味出來的�！�

　　1982年4月，沉櫻訪問大陸，見了巴金、趙清閣等，而梁宗岱此時已癱瘓，昔日夫妻未能見上最后一面。

　　■一生任性有遺憾

　　1944年，梁宗岱興趣轉向醫藥，因1941年父親去世后，祖業凋零，梁只好在百色維持局面，當地居民常到梁家求藥，致梁宗岱興趣轉移，他說：“我的制藥的影響，將來會比文學影響還要大�！�

　　1951年，因“不敬”，在“清匪反霸運動”中，以“通匪”、“強奸幼女”、“偷鄰居貓”等480條罪名被關押，1954年6月被釋放。1956年，梁宗岱研發的“綠酊素”、“草精油”臨床試驗2年，被贊為“兒科圣藥”。

　　“文革”中，梁宗岱被抄家20次，5次被打得遍體鱗傷，幸靠“綠酊素”救活，甘少蘇曾說：如果沒有藥，就得死五次了。但梁宗岱始終樂觀，“即使會被打死，也不自殺”。

　　梁宗岱擅武術，一生打架百余次，在歐洲留學時，一德國人罵中國人是懦夫，梁沖上去便打。1935年，梁宗岱與羅念生爭論新詩韻律問題，羅回憶 說：“因各不相讓竟打了起來，他把我按在地上，我又翻過來壓住他，終使他動彈不得�！痹诜▏�留學時，梁宗岱和傅雷參加劉海粟畫展，因對一幅畫見解不同，吵 了起來，嚇得在場法國人報了警。

　　梁宗岱晚年每天至少喝3斤藥酒，他曾譯成《浮士德》、《莎士比亞十四行詩》，不幸毀于“文革”，后又重譯《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和《浮士德》上半部。

　　1983年11月6日，梁宗岱去世，1988年4月，沉櫻病逝于美國。

　　梁宗岱才華出眾，只是沉浮于動蕩的時代中，他留下來的創作，實在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