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父親的全集:懷想中國文學的素顏時刻

1975年,沈從文在東堂子寓所

開明書店的改訂本

沈從文信件手記

1934年出版的《邊城》封面上,沈從文留下這樣的字跡

《湘行散記》修改稿件
◎沈虎雛(沈從文之子)
追尋起來,沈從文對全集有過兩次“表態”
要不要編輯出版《沈從文全集》?沈從文生前沒向家人做過任何交代。但追尋起來,他對自己的全集曾有兩次表態。
第一次是1947年后,在生活書店1934年出版的《邊城》封面上,他留下這樣的字跡:
“第一版留樣本全集付印時宜用開明印本,將此本新題記附入。從文”
1975年8月15日,沈從文獨自在工作室兼臥室的雜亂文稿里,偶然發現一張寫滿字的小紙,那是他1949年2月寫的《一個人的自白》首頁,開篇就表明是在“求生的掙扎與自殺的絕望”中留下的絕筆!看了非常難過。
那天考古學家王(予予)送他去張兆和的宿舍吃飯,臨別時他拿出這張殘稿,鄭重托付給最信賴的摯友:
“這個放在你處。將來收到我全集里!
十年后,國內學界朋友和沈從文的家人都意識到,《沈從文全集》必定會編輯出版,默默地做著準備。這時王(予予)把精心保存的殘稿移交給我,并轉告了囑托過程。
這頁殘稿僅是沈從文個人史料的一個碎片,他卻囑咐將來收到全集里,罕見地顯示出面對歷史的高度自信!沈從文心目中的全集,已經遠遠超越四十年代的想象。
我的母親張兆和讀大學時,受到老師沈從文的情書攻勢。他寫那數以百計情書,很可能比寫小說更用心。命運把沈從文大量未發表的精彩作品變成了張兆和的專利讀物。她一生讀過無數沈從文來信。1938年1月31日從淪陷的北平,張兆和在給沈從文的信中說:
“在這種家書抵萬金的時代,我應是北京城最富有的人了!
1966 年“文革”爆發時,我和妻子張之佩帶著剛滿一歲的女兒沈紅,隨工廠遷到四川自貢,在那里生活了十四年!拔母铩敝懈赣H受沖擊時,還牽掛著孫女,我們是他僅 有的安全傾訴對象,收到過許多十頁八頁長信,鼓鼓囊囊撐破信封,幫我拿信的人會說,“看不懂!”天各一方又逢亂世,命運讓我繼張兆和之后,成為沈從文“潛 在寫作”的另一個幸運讀者。
1968年3月23日,父親在信中叮囑:
“給你的信,可注意一下,不必要留的,即處理一下,免得反而在另外一時引起是非?闪舻募醋鱾紀念,因為別的什么也沒有給你們!”
回鳳凰一路給張兆和寫了五十封信,后來改寫成《湘行散記》
我 在“一打三反”之類運動階段也曾受監視,部分信件就沒收到。盡管這樣,父親的來信還是存下一大堆。但在“對敵斗爭”最嚴酷時期,為雙方安全,我銷毀了最重 要的幾封談逆境中不該萎靡下去的信,心里一直非常難過。我們1980年回到北京時,也帶回記載著沈從文十幾年處境和心聲的家書,我非常珍惜。
那時沈從文剛住進中國社會科學院的宿舍,老屋里還留下幾個灰塵撲撲的大包袱舊紙箱,地面厚厚一層垃圾混有很多字紙。經歷過“文革”,我懂得毀滅容易,想找回來永不可能,清掃時就把有父親字跡的紙揀出,疊攏來竟裝了一箱。
那些大包袱舊紙箱里是陳年文稿和往來雜信,八次抄家時被一股腦兒沒收審查,幾年后才發還一部分。凡涉及物質文化史的手稿父親都說重要,我便送去讓他處置。剩下的劫余殘稿,遠遠超過了從四川帶回來的家書。
我既是最幸運的讀者,也義不容辭承擔起保護、整理的使命。
沈從文晚年因病不能伏案工作,我常選些舊信展平拿給他看,他說:“我那時候能寫出這樣的東西來?”自己都驚訝。我又把新發現的文章抄出來,如《抽象的抒情》,抄得非常整齊,他邊看邊稱贊:“這才寫得好吶!是你寫的呀?”
“我哪寫得出來?這是你的文章!苯o他看手稿,他已忘記了:“?真是我寫的?”
后來父親見到我常問有信沒有?重讀那些舊信,是最讓他高興的事。
一 部分舊稿疊放整齊,或用封套分裝,另有大量零碎字紙散亂無序。在故紙堆里搜尋,就像拿考古發掘中收集的碎瓷片,從反復比對中拼接,逐漸呈現出本來器形。王 (予予)精心保存的《一個人的自白》殘稿,竟然配齊了全文,從“文革”中失而復得的雜稿里,還拼接出更多湮沒的文獻史料。
在大量舊稿中,有 一組帶插圖的信,是1934年初沈從文返鄉途中寫給張兆和的。那時兩人新婚不到半年,他從北平回鳳凰探望病中的母親,一路給張兆和寫了五十封信,后來改寫 成代表作《湘行散記》。原信雖然只剩三十多封,但家里人仍很興奮,我跟母親商量,一致想法是把這一摞書信統稱《湘行書簡》,與《湘行散記》合編成一本《湘 行集》,讓讀者對照著看,另一些選本也配上相關的未刊稿,這樣來安排一組出版計劃。
過去有家書店,曾計劃在1984年出版一套沈從文精選集,紀念他文學創作六十周年,請凌宇編選。父親1983年腦血栓住院時,母親一邊護理他,還在病房審看最后幾本書稿。不料交稿后遇上“清除精神污染”,出版計劃夭折。
因國內研究沈從文的學者,只凌宇有過編選多卷本文集的實踐,日后編《沈從文全集》需要更多人參與,故重編這套精選集時,準備邀請沈從文研究較活躍的吉首大學合作進行。
吉大的劉一友、向成國老師來京出差時,我選了一公文袋未發表的手稿給他們看。劉老師說讀后兩人都睡不著覺,我們以前的論文應該重寫了!
編 書事一拍即合,三人共同來編。這套二十本《沈從文別集》,按作者生前指定便于攜帶閱讀的小窄開本、樸素裝幀,1992年由湖南岳麓書社出版,首次向讀者展 示沈從文文學作品里看不到的一批文字,從內容到形式廣獲認可。我們幾人都明白這是一次積累經驗的預演,為日后編全集做準備。
兩個忠告,沖擊了父母積淀很深的重重顧慮
別集出版后,編全集的條件日趨成熟,母親和我分別聽取各方面專家意見,跟可能參與的朋友溝通。
人 民文學出版社的編審張小鼎正參加《茅盾全集》編輯工作,我登門求教。了解到編輯出版《茅盾全集》是納入官方計劃的,編輯室成員是各大學和研究機構借調來的 專家學者,實力很強。編輯室之上,有三十五人的龐大編輯委員會,做校注、定稿的專家們,很多事情要用書面征求各編委意見,但編輯委員中只有極少數是研究茅 盾的學者。
我們從中獲得啟示:《沈從文全集》不可能靠行政權力借調很多專家來編輯,只能用“民辦”方式。我們通過協商組成一個緊湊而務實的編委會,共同制定方針,多數編委又直接承擔編輯任務。既當婆婆又做媳婦,或許利大于弊。
從 張小鼎那里還得到第二項重要啟示:他強調編全集要對歷史負責,并舉另一作者的全集為例,最大問題是涉及政治的文字,編選時都受到干擾,有些不讓編入,能編 入又多經過修改。因此這部規格更高的全集,學術價值反而嚴重受損。編《沈從文全集》,千萬不能按目前觀點去修改,這非常重要!
回看八十年代重新出版的沈從文舊作,作者多有修改。一部分屬于潤色、糾錯性質,但也有如今犯忌諱的文字,就被刪去或改寫,形成另一種文本。而張兆和作為專業編輯,更懂得把關,提修改建議,究其原因,均屬心有余悸,為了保護沈從文。
張小鼎的忠告,不僅將影響全集的編輯方針,也直接沖擊到多年來父母都積淀很深的重重顧慮。
我原原本本把張小鼎所談轉告母親,她平靜地表示認同。
九十年代初期國內出版業低迷,曾有兩家著名文藝出版社來洽談,在進一步了解編輯出版《沈從文全集》的復雜性和成本后,均知難而退。
后 來,不太知名的北岳文藝出版社找上門來。羅繼長社長從我們介紹中了解到,編輯《沈從文全集》工作量巨大,需邀請社外多人參與,他們都有本職工作,兼顧全 集,既要跑各地圖書館搜尋原發作品,分散編輯,又要多次集中會商,所需經費和工作進度都無法預計?傊y度大,周期長,成本高,又不暢銷,我們想,北岳能 承受嗎?
羅社長說:賠錢也要出!他為的是提升出版社形象,他要在暢銷書之外,留下一些具有長遠價值的書。
我們還不太放心。這期間,新聞出版總署的版權專家辛廣偉先生建議,為公平起見,要讓全國主要出版社都有選擇機會。在他向三十家具有實力的出版社發簡報,公布了編纂出版《沈從文全集》項目后,唯一作出響應的還是北岳。經過這個反復,我們確定了合作者。
編纂過程中,曾經有過大危機
《沈從文全集》由張兆和任主編,作家汪曾祺和考古學家王(予予)為顧問。編輯委員有凌宇(湖南師范大學)、劉一友(吉首大學)、沈虎雛(北京輕工業學院)、王繼志(南京大學)、王亞蓉(社會科學院歷史所)、向成國(吉首大學)、謝中一(北岳文藝出版社)、張兆和等八人。
沈從文創作的文學作品,分別由編委中的劉一友、向成國、凌宇、王繼志負責,張永中、吳蘊東應邀參加編輯工作;書信、日記和以史料為主的“集外文存”各卷,由沈虎雛負責,張之佩、沈龍朱、沈紅應邀參加編輯工作。
而分量很重的物質文化史各卷,要靠顧問王(予予)主持編輯,王亞蓉協助。
作為全集,編輯中努力方向之一是“求全”。
在 《沈從文全集》編委會成立前,以早期研究者搜集的篇目為基礎,加上幾年來發現的一系列書信等未刊稿,估計全集可收550萬-600萬字,編為20 卷;1993年11月第一次編委全體會議,把預計的規模提高到650萬字,編成22卷;誰也沒料到,編輯出版前后竟歷時九年,最終第一版《沈從文全集》正 文有32卷,1040萬字的規模。
其所以遠遠突破預計,很大程度是作者生前未發表的文稿超過400萬字,僅從各親友處征集到的沈從文書信就不止300封,而“劫余殘稿”和作者1968年后留下的手稿,更是一座豐富的文化礦藏。
編 入全集的沈從文已發表作品,許多是編者從意想不到的報紙、期刊中搜尋得來。學術界的細致研究擴大了搜尋視野,例如沈從文1926年2月起發表的兩萬字長文 《北京之文藝刊物及作者》,竟刊登在中華基督教《文社月刊》上,被名古屋外國語大學黃璦玲女士發現。社會各界朋友的熱情幫助,也豐富了全集收編內容。例如 沈從文早期任教于武漢大學,曾編過《新文學研究》講義,其文本卻始終沒找到。后來香港藏書家胡從經先生的珍藏在魯迅博物館展出,孫郁館長看到展品里有這講 義,征得胡先生同意,把信息傳給我,我帶著傻瓜相機跑去,破例獲準從展柜中取出脆弱的原件,館方臨時安排地方讓我拍攝,取得全部文本信息。而胡從經先生和 孫郁館長并不認識我。
在“求全”努力中,也離不開“辨偽”,謹慎地防止誤將他人作品編入《沈從文全集》是另一種挑戰。有個五萬多字的中篇小說,發表時署名“從文”,我們經過多方論證,最后決定撤稿。像這樣定稿時放棄的作品還有幾篇。
編纂過程中,最大的危機發生于1997年。正當十四卷全集在付排,另有七卷編輯工作接近完成的情況下,顧問汪曾祺5月去世,11月另一位顧問王(予予)也英年早逝。
劉一友老師提出一個一般人不敢講的設想
王 (予予)接受透析治療長達七年,雖一直盡力工作,但由于體力嚴重衰退,沈從文一大批物質文化史手稿的整理未能取得實質性進展。他的離去是中國考古界的巨大 損失,也是對全集編輯力量的最沉重打擊,他未完成的那份繁重工作徹底停頓下來。王(予予)夫人按他生前囑咐,把手邊全部沈從文的物質文化史稿件移交給我, 由張之佩與家中同類手稿統一編目保管。
1998年,海內外沈從文研究者在吉首大學開研討會,全集進展情況是大家關心的話題,對此每一位參編者的心情都很沉重:物質文化史這部分的編輯工作該怎么辦?
在一次小會上,劉一友老師表示,吉首大學作為沈從文家鄉的最高學府,雖然已經為《沈從文全集》編輯了十卷小說,如果能在物質文化史手稿的整理上再做些工作,就是對沈從文百年紀念的最大貢獻。他的這個設想一般人不敢講,因為吉首大學沒有相關專業人才。
劉老師會下提出:“拿點手稿讓我們試試吧!”
吉 首大學充分支持劉老師的設想,張之佩迅速選出一組手稿,孫韜龍老教授也熱心參與,他們嘗試著整理出幾篇,經過反復討論,認為雖困難重重,但應該堅持下去挑 起重擔,張之佩便把一整箱稿件移交給劉老師。整理過程中除他們幾人反復校核,謝中一、沈虎雛和張之佩也數次與吉大老師們做階段性審讀,研究取舍,梳理分卷 編輯思路。后期又組織更多參編人員做嚴格的定稿討論,聘請兩位學者審稿,從專業角度把好質量關。
回顧物質文化史部分的編輯過程,其實所有參與者都沒經歷過這樣遠離自身學識、篇幅浩大而又要求嚴格的工作。這是一組外行冒著很大風險,投入沒有退路的一場搏斗,在整個團隊支持下從嚴把關,這一切,對全集的完整出版有決定性作用。
自 全集出版十幾年來,補遺工作一直在進行。海內外朋友和文化機構提供過很多沈從文的未刊稿,補遺線索也來自學界發現的佚文,我也在零散雜稿里搜尋拼接陸續有 收獲。如今已整理的稿件,按《沈從文全集》的版式估算約600頁;有線索尚未取得原發表文本的作品,或有手稿尚未整理成文的,占300頁左右,合起來又是 本厚書。
希望不久的將來,在朋友們幫助下能夠補齊所有已知文本,再次與有關專家們合作,把好補遺卷的編輯質量關,使補遺卷順利與讀者見面。
因(予予,念xu,四聲)字無法在網頁顯示,特此標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