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夏國務院印發的《關于支持戲曲傳承發展的若干政策》,將近年來政府對傳統戲曲藝術的大力扶持推向新的階段。戲曲在當代乃至未來能否再煥生機的關鍵,不僅在于政府的扶持力度,更在于釋放戲曲本身就蘊含著的與當代審美相契合的特性,推動戲曲走進當代生活。
以傳統戲曲講述尚未走遠的故事,可被視為戲曲主動走進當代生活的表層涵義,如今年首演的抗日戰爭題材評劇《母親》、京劇《西安事變》。
悠久的歷史為中華戲曲積累了豐富的劇目資源,以今人的價值觀與人文視野對傳統題材進行當代解讀,是讓戲曲為今天的觀眾所喜愛的重要手段。在今年舉行的“上海戲曲藝術中心北京新劇目展演”中,昆劇《景陽鐘》、京劇《春秋二胥》皆脫胎于傳統戲,同時具有鮮明的當代指向。前者在再塑了崇禎的人物悲劇性,突出歷史辯證性、批判性之外,強調了今人對民族歷史的文化心理認同;后者在尊重千百年來人們對伍子胥、申包胥“全忠孝”的價值判斷基礎上,對二胥進行了超越傳統忠孝的解讀,賦予這一傳統題材以“復仇—寬恕”“個人忠義—大道至上”這一道德倫理層面的反思,讓春秋二胥在當今社會具有了現實意義。這兩部作品既尊重前人對傳統劇目的經典解讀,又或辯證或反思地在此基礎上拓展原作的精神向度,使古老的人物獲得新生,進而讓傳統戲曲與當下生活接上了氣口,可為借鑒。
如果說用傳統戲曲手法講述現代故事、用今人眼光解讀傳統劇目,是戲曲得以與當代人的生活相契的外部手段,從藝術本體出發、深入發掘戲曲原本就具備的超越時空的先鋒性藝術精神,戲曲將在當代因為被理解、被尊重而被激發并釋放出它內在的生命力,進而為其自身乃至其他藝術門類的發展開拓出更多的可能性。
比如,挖掘戲曲演員表演多重性的當代價值。以統領了中國話劇表演近半個世紀的蘇聯斯坦尼表演體系來說,這一體系注重演員放棄“第一自我”,深入到對角色的體驗,強調“我就是(角色)”。在今年舉辦的首屆上海小劇場戲曲節中,戲曲名家曾靜萍在《御碑亭》中細膩呈現女主人公微妙的心理變化,化身為角色本身,可又跳出角色,客觀審度自己的一招一式是否符合“十八步科母”嚴苛的程式要求,以在表演上葆有梨園戲的古早味道。傳統戲曲演員的表演從來都在“既是(角色)又不是(角色)”中自由切換,演員身份的多樣性帶來表演空間的豐富性,這一點勝于古典的西方寫實主義,對于打破中國當下話劇表演的虛假與僵化不無啟發。
再如發揚“用最少的筆觸表現最深刻的藝術真實”的戲曲美學精神。如梅蘭芳所說,戲曲的景都在演員身上!肚锝返奈枧_上不必有船有櫓,僅憑兩個演員的表演就可以鋪展出有驚無險的水上泛舟;《夜奔》也不必有月有風,一個演員的唱念做打就是工筆與寫意兼具的英雄末路圖!斗ツ尽贰扼@奇的山谷》《酒神狄奧尼索斯》《哈姆雷特》,四位當今國際一流戲劇家的代表作今年相繼走進中國,在極度風格化的同時都體現了對深刻真實的準確表現,其中兩位戲劇家明確表示受到了中國戲曲的影響。
戲曲假定性,更是可在當代乃至未來大放異彩的有待開掘的藝術特性。戲曲不僅不以在舞臺上如假包換為目標,而且從來都是主動凸顯舞臺與觀眾間的界限。從“三五步走遍天下,七八人百萬雄兵”,到檢場人登臺更換道具、主演當眾飲場,戲曲觀眾不得不帶著自己活躍的想象力入場,和演員共同填滿舞臺上的留白,也讓觀眾自覺地對舞臺上的故事有所審度和思考——由是,創建出多重、積極的觀演關系。今年口碑上佳的原創話劇《北京法源寺》,其藝術特質之一,就是對戲曲假定性的密集化用。20世紀的戲劇家布萊希特用間離手段創造史詩戲劇,推動觀眾思考,同時代另一位戲劇家梅耶荷德創造戲劇假定性理論與詩性戲劇,也莫不源于中國戲曲的啟發。
事物原初的模樣往往已蘊含未來發展的諸多可能。戲曲綿延千百年,因后人傳承,也因其“最傳統最先鋒”的生命力使然。今人賦予古老戲曲以當代生命,不是要“京劇話劇化”“地方戲京劇化”,而是要“打進”傳統深處,對它古老的藝術理念、美學精神進行創造性的轉化——在深入傳統、學習傳統的過程中,實現文化上的自我認同;在此基礎上,為人類當代乃至未來的精神家園貢獻力量。對待戲曲如此,對待以戲曲為代表的中華傳統文化亦如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