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簡介
孔見1960年12月生于海南島,現為海南省作家協會主席,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天涯雜志社社長,海南大學、海南師范大學兼職教授。主要從事隨筆、小說、詩歌創作和哲學研究,作品有隨筆集《卑微者的生存智慧》《我們的不幸誰來承擔》,詩集《水的滋味》,評論集《韓少功評傳》,以及小說集《河豚》等,并有多篇論文發表。
王雁翎《天涯》雜志主編。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海南省作家協會理事。資深文學編輯,所編作品曾兩次獲得“魯迅文學獎”。1996年與韓少功、蔣子丹一起參與《天涯》雜志改版,供職至今。主要從事散文隨筆及文學評論寫作,著有散文集《不能朗讀的秘密》等。
1996年初,地處海南島的傳統文學期刊《天涯》在著名作家韓少功、蔣子丹的主持下,變法圖強,浴火重生,秉持道義感、人民性、創造力的宗旨,主張回歸中國雜文學、泛文學的傳統,以令人耳目一新的欄目設置、超豪華的作者陣容,在當時沉寂的思想界、文學界投下了一塊嶙峋的石頭,激起陣陣波浪,被稱為“1996年文壇十件大事”之一。
光陰荏苒,這本重生的雜志至今已經走過了二十個年頭。二十年來,處于邊緣位置的《天涯》,始終保持著深度的人文情懷和強烈的現實關切,以從容中道的姿態,對新左派與新自由主義、大規模開發中的環境生態、底層與社會分化、當代道德狀況與精神建設、東方視角與中國道路等諸多問題進行跟蹤;同時也以敏感的文學修辭,回應時代的喧囂與人心的跌宕,得到了知識界與文學界有識之士的傾力支持?梢哉f,時代大潮的每一輪潮汐都在天涯海角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敏感,因而敏銳;關心,因而關注!短煅摹范甑臍v史,已不僅僅是一本雜志的歷史,有心人可以從中看出,這二十年來中國社會思想和文學潮流的變遷!啊短煅摹啡宋木窌怠绷⒆阌诋斚碌闹R視角,以專題形式進行精選,企圖以雜志二十年的回顧,為中國社會世紀之交世相與人心的變遷立此存照。書系計有:《我們經驗里的時代》《平靜的壞心情》《生為女人:性別、身體、欲望、情愛與權力》《蝴蝶發笑》《絕版的抒情》《此情可待:1956—2005年的情書》共六卷。既有知識分子對社會焦點問題的熱議,也有草根百姓日記書信等實用文字,更有經得起時間磨礪的文學創作文本。
《天涯》雜志主編王燕翎在該書系序言中寫道:“回顧二十年的文字過程,我們心存感恩之情。借書系出版之際,我們向二十年來為《天涯》貢獻了自己智慧與才華的作者表達由衷的敬意,同時也對《天涯》的讀者深致謝意!正是他們之間的精神交集,成就了我們工作的意義。二十年的時間不算太短,但也不算太長,《天涯》仍在路上,‘有何勝利可言,挺住意味著一切!’謹以此與《天涯》的作者、讀者們共勉!
侯巖/文
書摘>>
絕版的抒情
江子/文
七十歲那年,他回到了久違的故鄉,帶著他目不識丁的小腳老伴兒,據說還有幾箱子書。他帶回來的,還有他的令人猜測的身世——村里人對他是熟悉的,許多與他同齡的人,依然能從他已經蒼老的身材和面容對他進行指認;而沒有見過他的年輕人,也都從村里年長的人口中知道他的名字。
村里人對他同時又是陌生的,這個少小離家的老人,他有過怎樣不平凡的經歷、怎樣的際遇、怎樣無告的哀哭和欣喜?在他七十歲的身體的深淵里,埋藏著怎樣的一堆時間之灰、怎樣的光亮和陰影?而村里人對他的了解是點滴的、片面的、道聽途說和似是而非的。有人說,他是一個抱養來的孩子,生身父母是誰,誰也無從知曉。有人說,他的人生充滿了太多的坎坷:少時讀書,十多歲時就離開家門;年輕時,與許多熱血青年一起,振臂高呼救國,辦過雜志,寫過文章,篇篇都是犀利的檄文……至今許多人物辭典里,收錄過他的生平。
有人說,他的才華到了博古通今的地步,《紅樓夢》的許多精彩章節,他都倒背如流。又有人說,他年輕時風流成性,許多女人都和他有過交往,他因此吃了不少苦頭(他頭發雪白,身材修長,舉止儒雅,即使晚年,亦是十分迷人)……
七十歲那年,他回到了故鄉,請人翻修了他行將坍塌的祖屋。在祖屋的門楣上,他用行楷寫下了“歸來居”的匾額,并在匾額的上方,用隸書抄寫了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同時在空余的位置,畫了幾筆淡淡的蘭花(在祖屋的檐頭上,亦相得益彰地長了一蓬狗尾草)。
在祖屋里,他養花、種草,寫字、畫畫。他養的花草,有月季、吊蘭、君子蘭等,冬天的時候還有水仙。在祖屋的小天井里,他經常給花草澆水。而他身后,懸掛在里屋門墻上的一株吊蘭,蔓生的枝條衍生的陰影已把半邊墻遮蔽。祖屋中,懸掛著他的書法和國畫。他畫馬、蘭花,他的書法真草隸篆俱佳,而所書的內容,有文天祥的《正氣歌》、諸葛亮的《出師表》,以及陶淵明的詩。
偶爾,他還會腌制醬菜、豆腐乳、小片的臘肉。他精通腌制術,經他腌制的食物,竟有一股與村里人不同的美味(一股子書卷味)!钦l?一個回頭的浪子?一個居身世外的高人?一尊流落民間的古董(青花瓷器)?村里人不知曉,而對往事,他絕口不提。
昨日的傳奇都已成過眼煙云,昨日的憤怒都已平息,昨日犯下的錯誤已不需要改正。他在故鄉的祖屋里,等待疾病,約會死亡。他的身體越來越衰老,背影越發地充滿了涼意。他的書法,筆畫越發松散、飄忽……
疾病和死亡,像一個趕了很多路的老者,姍姍來遲,在他七十六歲那年,終于抵達他業已衰老不堪的身體——他患了皮膚癌。這種疾病的癥狀是,他衰老的身體經常出現一些不明的腫塊。他在故鄉祖屋里隱匿的他的不同尋常的經歷,村里人猜不透的謎——他年少時的輕狂,他曾經的委屈、光榮、得意和失意,他過人的才華,都轉化為他身體里的毒素。而隱藏多年的毒性一旦發作,那將是命運以皮膚為紙寫就的一些不明文字,是死神催促一個人起身的一紙告文。
接到死神的告示,他不感到意外,也似乎沒有悲傷。他依然寫字、畫畫,給花草澆水,偶爾剪去花草干枯的枝條。他經常帶著患病的身體在黃昏的田野散步,樣子極像一個游手好閑的人,用的是村里人少有的態勢。
在綠色的田野里,他頭頂雪冠,白衣飄飄,像極了傳說中的仙人;蛘,他躺在祖屋前空地的躺椅上閉目,有人經過他也充耳不聞,像是回憶起某件已相隔久遠的往事,或是陷入對歷史的深深懺悔之中。
當一個陌生的年輕人(據說是他在遠方的至交好友的孫子)從北京某所名牌大學千里迢迢趕來看他,告別的時候,他哭了。他的身體靠在墻上(這使得似有潔癖的他衣服上因此沾上了不少的灰塵),雙肩聳動,雙手掩面,幾乎不能自持?蘼晱乃闹搁g,像一條渾濁的河流,洶涌奔流。他哭泣的樣子,令所有圍觀的人動容。他的哭泣里有著對往事的留戀、對未來毫無意義的挽留、對人間真情的珍視眷顧,以及對人生須臾的感嘆。
而當一群舉止蹣跚的老太太相約來看望他,他卻高興得像個孩子。她們的身份以及和他的關系頗讓村里人猜測。她們在他的祖屋里抽著煙卷兒——是那種叫“大前門”的不帶過濾嘴的老牌子香煙。她們抽煙的姿勢透著一種久遠的優雅,一種老牌的迷人的風度。她們還在他的祖屋里打著骨牌——一種村里已很少有人會玩的牌技。她們在他面前顯得十分親昵,偶爾地撒著嬌,就像她們是十八九歲的小姑娘。他的小腳老伴兒,在廚房不情愿地忙碌著,嘴里嘟嘟囔囔。而他卻有一種偷偷掩飾的欣喜,和一絲絲對老伴兒的愧疚。
他的臉上,有著與他的年齡不相稱的溫情,仿佛他不是一個瀕臨死亡的古稀老人,而是陷入戀愛中的少年;而她們不是來與一個不久于人世的人告別,而是來趕一場期待已久的約會……
七十六歲那年,他死了。他死前的一個早晨,還提著飽蘸了墨汁的毛筆,親自爬上樓梯,在一直空白的檐頭寫下了“永葆天機”四個大字。字用的是楷體,蒼勁有力,根本看不出是出自一個瀕死者的手!@個精通腌制術的老人,是否想借此告訴別人關于腌制術的要訣?他死的時候無聲無息。他的表情平靜、安詳,就像一個熟睡的嬰兒那樣。而在他仍然溫熱的身體的旁邊(枕邊),是一本已經卷了角的村里人看不懂的外國人寫的詩集。攤開的一頁上寫著:
當你老了,頭發白了,睡意昏沉,
爐火旁打盹兒,請取下這部詩歌,
慢慢讀,回想你過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們昔日濃重的陰影;
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
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圣者的靈魂,
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的痛苦的皺紋……
——〔愛爾蘭〕葉芝《當你老了》
(江子:作家。著有《入世者手記》《在讖語中練習擊球》等。本文刊于《天涯》2007年第2期。)
《慢閱讀》周刊主編:劉暢編輯:侯巖美編:王丹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