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人像插蠟燭那樣
插在空無一人的大廳里,致敬?
二○一五年六月八日,上午九點開會。這天是周一,更是高考第二日,我趕往北京大學的會場,不能不把可能的堵車等等都考慮在內。為了確保不遲到,只有早早地上了出租車,懷著對這個會議的深深敬意。上車后一路高歌,我是說,這種拂曉時的一無阻攔的道路通暢,叫我覺得心兒在歌唱。司機說:到了,來得也太早啦,你看看這才幾點。六點二十三?于是我一個人像插蠟燭那樣插在空無一人的大廳里,想:現在怎么辦?總不能一直這么插著對這個會議致敬?
其實,這個會已經開到了第三天。有些會第一天人人端坐,到最后一個半天,就有些稀松。但這個會是越開越開出一份莊重,尤其因為會上有一個人叫林祥雄。
林祥雄,渾厚的、低垂的,雙手撐住講臺,氣勢一下撐開了,感覺好像他能把講臺撐出無限長,撐出很多枝葉,就像北大百年講堂大廳背景墻上,他畫的那幅長13.85米、高6.3米的《百樹圖》。我還來不及思想,就感覺講臺衍生出鋪天蓋地、頂天立地的枝杈,重重疊疊、密密匝匝。一般稱做樹林,可是我覺得應該叫樹們。是人化的樹,樹化的人,是以樹為志,贊嘆人生。他走路時常常微低著頭,一條胳膊九十度地緊捂胸前,明明要把自己最小化,偏偏超然于眾聲喧嘩。一種收斂,一種自低,一種以心相許,一種精神的積蓄。還有深重的承擔和與其匹配的尊嚴。然而,他步履輕逸,上講臺時似有輕功,似踩祥云,似以出世之精神做入世之事情。一頭披肩白發,更添一種飄然之氣,一種離地三尺的仙風道骨。相信得道多助,于是悟道在先,道合志同者,漂洋過海地聚合一起。這次是在北大開會。一般人坐久了,或單手托臉,可他是雙手握拳撐住臉,這等渾重;蚴鞘赶嗫蹟R桌上,低垂著眼睛。有謙卑之心而絕無張揚之氣。心存敬畏,偏偏不拘不羈一生出奇;禮義謙恭,其實心有定力牽手中西。
老屋流下滴滴雨,抑或就是
五十年代的那一滴滴?
走出巴黎火車站,他猛翻英法字典說出一句法語的“坐車”,可是人家法國人聽不懂他的“法語”。終于他絕處逢生地想到把當地朋友的地址寫在紙上,遞給出租車司機,行了,他總算上了車,喏喏著阿彌陀佛!阿門!好像,從他第一次踏上西方的土地,就開始了融會中西。
這是一九七一年,二十多歲的林祥雄從新加坡闖到巴黎想學畫?墒钦杲洕C,學生打工難。有天午夜忽聞敲門聲,祥雄驚起,一位在餐館洗碗的朋友來告知特大喜訊:有一家餐館招洗碗工。第二天餐館老板對祥雄從頭到腳地掃描了幾遍,直搖頭:看你這斯斯文文、瘦弱兮兮的整個文弱書生的樣子!
這家餐館有上下樓,取菜送菜,擦桌洗碗,收拾打掃,一天團團轉得像一只被人不停抽拉的陀螺。深夜回到住處,雙手早已被洗碗水爛乎乎地漂白。那白色工作服,則如菜汁“潑墨”的抽象畫,重彩如虹,或許那時已定下日后的畫風?
他在巴黎打兩份工,上兩個學校。另一份工是做皮包、皮鞋。他回到大學的宿舍大概是凌晨三點,五點又要出發,每天常常睡不到兩個小時。他不能不節省一切可能節省的時間,包括如廁。
幾十年后,“二十一世紀中華文化論壇”的創辦人林祥雄說:我非常感恩有這段日子。讓我今后的一生有這樣的基因,享受真正的勞累和貧窮。
可是他“享受”的時候,才二十幾歲,正是好睡的年齡。他每天僅有的不到兩小時的睡眠后,必須一下站起來。他的眼前站著在南洋的親人:送別他的蒼蒼白發、風燭殘年的外祖母和骨瘦如柴、木訥呆立的阿爸。
還有,他的阿娘。他幼年在廣東潮安最喜歡跟阿娘下田。阿娘勞作,他蹲在田間泥路,小手拿根樹枝當筆,在土地上“揮毫”。七歲那年,老師把一年級學生林祥雄的第一幅畫貼在學堂里,畫上是大地莊稼和藍天白云,他好像從小就要把天下畫進自己筆下。
后來他阿爸被迫從潮安到南洋謀生,一九五五年,母親在亂棍交加下死去,倒在老家的茅草屋。那時他才十來歲,他太小了。到他不小了,到他現在,也不能理解人與人之間的惡,不能不嘆曰:善是一種偉大的愿望和理想。母親去世后他住破廟,撿剩飯,摘野果。一九五六年漂到新加坡,但見一個茅寮前,走出一人,滿臉的皺紋對應祥雄一頭的亂發,長長的淚水又如祥雄細細的身子,伢子!阿爸!
三十多年后他從海外回到故鄉,這里已經物資充足,那茅草屋,他家的茅草屋還在。他的心喏喏地呼喚著阿娘, 聲聲痛,聲聲淚。老屋上流下滴滴雨,就滴在他心上,抑或就是五十年代的那一滴滴?
以為努力找到一百萬,就可以靜下來畫畫了,可是這個欲望卻害了他
這是二○一五年,二十一世紀東方文化論壇首屆國際學術研討會在北京大學的百年講堂開幕。林祥雄的創會詞講到,今天是六月六日星期六,六六大順,芒種。講到堅持世界多元文化之兼容并蓄,方能行大道于世。
夏威夷大學教授上臺演講,他的中文名字叫安樂哲。他用漢語說女士們先生們上午好,因為太標準,叫我覺得他每個字的發音都能讓我看到字后的拼音,好像是我在臺下用拼音打字,然后用他的嘴講出來的。他的講話那么流利、簡直叫人感覺著歡暢。接下來他換一頻道用英語講儒學,屏幕上打出儒學(Ru xue),恕(shu),and忠(zhong),中庸(moral imagination),等等。
這次到會的一百一十六人,來自十八個國家。歐盟文化中心合作組織前主席拉賈斯致詞。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理事會主席王賡武致開幕詞。當然,英語譯意風們牛氣地橫跨在各位來賓的雙耳上。臺下一間小屋,兩位同聲翻譯忙不迭地機器人似地傳遞發言人的指令,我真想把他們背上的五號電池取出來,讓他們歇會兒。
加拿大蒙特利爾大學東亞研究中心的學者走上臺,他的中文名字叫白光華。他講到全球化時代和翻譯。等到發言者講中文,我還戴著譯意風,好像聽中文也得靠翻譯似的。這個會,中英文交叉著,交插著,交換著,交替著,譯意風已經長在我的耳朵上了。
這個會由北大東方學研究院和新加坡炎黃國際文化協會主辦,會長:林祥雄。林祥雄的文化理想正在用學術的方式展開。中國學者講話:費孝通講美美與共,中國文化總有一種期待——走向人類的共贏、大同。這個會議從任何方面都非常國際,用現在的流行語叫作高端大氣上檔次,高大上。不過聽說贊助人林祥雄每次從新加坡來京,總是坐午夜十二點的飛機,早六點到京。日程滿滿,行色匆匆。從二○○三年至今,十二年來總是“守舊”地住在某某飯店。他為什么住那飯店?外面嘈雜擁堵。他太可以住得更好一些,至少出行可以方便一些。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倍,不圖報。且“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水自己住在世俗之人不以為然的地方,居下而高潔而一如得道。
林祥雄么,很簡單,他只是愿意簡單。他說簡單是一種幸福。一九七二年,他窮到拿著兩瓶水一塊面包,就沒頭沒腦地從法國上了火車去意大利,那個快樂!他至今最奢侈的生活就是從白天畫到三更半夜,一看還有兩瓶黑啤酒等著他!
林祥雄的簡單生活映襯著他的絕不簡單的事業;蛟S在巴黎洗碗的時候他就開始了人生的規劃:先有他的生存,才能有他的藝術生命?墒撬我詾樯?他終于在歐洲開始設計花園,設計室內,設計建筑。他暢想,如果有一天,他積累到一百萬,那就太高興了,就可以靜下來畫畫了?墒沁@個欲望卻害了他。人在不同的境遇下,就有不同的想法。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他擴大經營,開發礦山,他興學、辦學、設種種獎學金、創新基金。財富于他,只是一個符號了。
人們常常說,人的一生怎么怎么樣。林祥雄是實實在在地同時過了兩生。文化藝術是他的事業。財富積累是他的職業。他說“良知和社會關懷是最大財富”。林祥雄常常感動于大海的深沉,或是一棵小草彎曲的身姿,而他,兼有大海的高貴和小草的謙卑。
人類、自然、對話、和平,
他的畫比他的人生還要沉重
二○一五年五月二十九日,林祥雄在比利時“卡齊爾森林”博物館的個展開幕。一眼望去,密密匝匝的人,又叫人想起北大百年講堂大廳里那幅《百樹圖》。他的畫常常不突出個體,但見那紛紛蕓蕓、林林總總,一如他始終關注的勞苦大眾。開幕式上人流涌動,感覺著東西方文化在這里相遇、相通。
參觀者好評紛紛:這個畫展是一次不同尋常的發現之旅。林教授的畫初看是油畫,其實充滿東方文化的符號。用色彩和內容的張力,傳遞出的藝術理念,對人性的探討,對人類的終極關懷,尤其突出的是反戰、環保。這是當今一些畫家缺少的東西:關注人的存在,傳遞和平、和諧的主題。等等。
這個在比利時長達三個月的畫展,被列入“二○一五·蒙斯 歐洲文化之都”官方文化活動節目之一。新加坡南洋畫派先驅畫家劉抗評述林祥雄的畫:“他偏愛制作大幅度的畫面,這會先聲奪人。一旦上馬,只覺潑墨潑彩,傾盆下瀉,筆力筆勢,縱橫馳騁,排山倒海而來,令人呼吸局促,血壓升高,像是陷入朦朧之境,然若定神一視,則山川林石村舍漁舟,歷歷在望;雞犬馬牛,花果雀蟲栩栩欲動,宇宙萬物,生活百態,盡在斯兮!
林祥雄的畫,不見油布但見宣紙,不見油彩但見彩墨。
他用毛筆、水墨和宣紙,呈現出來的第一感,卻是油畫。明明是畫,讓人首先讀到的,卻是情懷,是關愛,是人生,是悲天憫人的悲劇精神:《唉,魚又沒價了》、《風浪起、船停、漁沒》、《修補不了的清貧》、《請救救孩子們吧》、《怎么辦?》、《廢墟求存》、《逃離家園》、《弱勢群體》、《詛咒戰爭》、《人禍肆虐》、《天涯何處是我家》……如果屈原看到,怕是扼腕復擊節:“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林祥雄的畫叫我明白什么叫一吐胸臆!一如他的文字:“我要表現的是血汗與自由!”我感到彩墨淋漓中的狂狷之氣。
打魚人的凄瑟,采石人的抗爭,割膠人的勞作,藝術家的追問,林祥雄說過:我的命運似乎跟苦難脫不了干系。他那中式油畫,以飛舞激揚的彩墨,鋪開對悲情人間的不能自拔的關切。以布局揮毫的狂放不羈,傾瀉對蕓蕓眾生的體察入微。他對生存空間的憂思,心被悲情烤炙!他對人類發展的天地求索,又洶涌著沖浪般的飛馳穿梭。
“繪畫關乎精神!(達芬奇)有人說,林祥雄的畫比他的人生還要沉重,他試圖把社會和歷史的責任放在他的畫筆上。林祥雄,師法自然與現實, 古道熱腸而大華若樸,出版《悲情人間》、《天地求索》等大型畫冊多冊。在海外已舉辦個人畫展八次。作品被東南亞各國,及歐、美等國收藏。一九九○年起在國內巡回舉辦畫展。
任何藝術,先有敬畏,后有創新。一九八七年,劉海粟大師去新加坡辦畫展,林祥雄每日采訪他,第二天必有一文見報。待劉海粟離新加坡前,祥雄遞上了一本飄著墨香的新書:《劉海粟在新加坡》,近二十萬字(附幾篇報道)。書已交給大師帶走,而他的心仍然在和大師對談。林祥雄的散文、藝論、文化隨筆,一本本文集,摞起來,竟是如他那一本本大畫冊,那厚重,那豐富,難分高下。人們傳說的林祥雄,是畫家,其實是他的畫的氣場太大,遮蓋了一位充滿激情和擔當的作家。
林祥雄苦讀圣賢,彩墨共思想飛濺,宣紙與承擔不倦。而后方能如清代袁枚所言:“不依古法但橫行,自有云霧繞膝生!币痪虐税四晡逶,曼谷舉辦林祥雄的個展,他當場作畫《紅梅寒雀圖》,前后六分鐘。泰國第六世皇陛下、公主和親王夫人,真正是驚著了。而林祥雄知道,他是憑借根植心中的中國文化一路走來,這不是六分鐘,這是幾千年。
走到二〇一五年九月二十四日,中國美術館又一畫展開幕?磁_下前六排,好像這里是聯合國的分會。就聽發言人講參加這個開幕式的,有聯合國半數的國家。不知怎的想起我的一本美術色譜書,而這里是皮膚的色譜大全,皮膚色譜總動員。藝術家往往各有特色,有人前邊留著龐大的胡子,后邊梳著長長的辮子,前看像圣誕老人,后看像灰姑娘。藝術家往往有無前的精神,一位纖細的碧眼女子,白發在腦后挽了個發結,拄著雙拐堅毅而不失輕盈地前行。她是個很老很老的老太太,叫我覺得她好像剛從泰坦尼克號上下來,和大家講講《記憶與夢想》。這是第六屆中國北京國際美術雙年展的主題,是各國藝術家紀念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七十周年的藝術表達和共同關愛人類未來的多彩夢想。
這個主題,和林祥雄非常契合。開幕式前我往主席臺上找他,怎么沒有?他是這次雙年展的國際策展人和東南亞當代藝術特展的總監。后來就見有人從主席臺上下來把他“捉拿歸案”拉上臺去。他依然微低著頭,一手九十度地緊捂胸前,把自己最小化。
九十六國的六百零五位藝術家的作品被選參展,其中有兩百多位前來中國參加開幕式。主持人介紹來賓時,都念不過來,后來只好不念人名,只念國名:這次來的還有亞美尼亞、阿塞拜疆、白俄羅斯、比利時、保加利亞、加拿大、智利、厄瓜多爾、埃及、希臘、匈牙利、印尼、以色列、哈薩克斯坦、拉脫維亞、黎巴嫩、盧森堡、立陶宛、墨西哥、黑山、荷蘭、挪威、羅馬尼亞、俄羅斯、塞爾維亞、斯里蘭卡等。
我記不下來,我想起讀中學地理時,死記硬背一大堆國名,這次我在“聯合國分會”深深記住的,是一個世界共同的心愿:要和平,不要戰爭。
而林祥雄又要準備下一個畫展。他在比利時的畫展,報道幾十篇,有人看了五六遍,覺得每次看都找到新的答案。東方文化的元素,被西方人解讀出龐大的信息。于是推薦給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因為覺得完全符合教科文的宗旨:促進世界和平。
于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定在明年,二〇一六年五月在巴黎總部舉行為期三個星期的畫展:“藝術,為了和平”(Art for Peace)。將展出六十六幅畫,東西方藝術家各一半,不過林祥雄有二十二幅。他的畫,依然是反戰、環保、自然生態平衡、關懷弱勢群體。人類、自然、對話、和平。
巴黎,當年那個每天只睡一兩小時,然而不失斯文的洗碗工回來了。我好像看到莎士比亞在評點:人啊,你是多么了不起的杰作。
臺下的“你們”大笑。
正是中西文化的交融,
才讓“你們”坐到一起和而不同
還是今年六月上旬在北大舉行的東方文化論壇。講臺上,比利時布魯塞爾皇家美術學院榮譽院長米歇爾·布德森,講林祥雄的“藝游西東”。屏幕上打出他的一幅幅畫,通中西常規,又出入自由。而貫穿所有畫里的人道和關愛,是面向全人類的。
斯洛文尼亞的漢學系主任羅亞娜,用漢語講她很榮幸向大家介紹下面這位演講者林祥雄,當然你們也知道他不需要介紹。
臺下的“你們”大笑。正是林祥雄致力的中西文化的交融,才讓“你們”齊齊地坐到一起和而不同。羅亞娜說:林祥雄的畫,是東方和西方的“船”梁,對不起,是橋梁。
林祥雄是藝術家,和北大東方學研究院一起籌劃文明對話,也是盡他之力。他的號召力在他那顆金子般的心。林祥雄,灰色西服里,翻出藍白道的襯衫領子,很大很靚很清晰,低調的外在和青春明朗的內心。他從東西方藝術的融合與創新談起,漫談南洋風格。他動情地講新加坡的一代代畫家,尤其是恩師劉抗。講到最后一個畫家林野,只淡淡幾筆:他的畫有《等不到的黎明》、《非洲濟困》、《劫后余生》等,然后是更淡淡的一句:林野就是我。說完就“淡出”了——走下講臺了。講話不是在高潮中收尾,而是在淡出中蒸發。臺下的“你們”才反應過來,于是“你們”又大笑,本來就是想聽聽他講自己的,結果他講了那么多的別人,然后呢,然后就沒有然后。
晚上有一組中西交融的演出。羅亞娜走上臺時,她臉上無妝,手中無麥,叫人一下感覺著她的親和與自信。她講,當然是用每個中國人都能聽懂的中國話講:非常抱歉,我是漢學家,不是職業的歌唱家。不過我覺得,研究中國文化,不僅僅靠學術,歌唱、藝術,也是把中國和歐美連在一起的橋梁。她把唐詩譯成歐洲幾國語言,請她的爵士樂團伴奏。這么說著,爵士樂響起,她唱起了: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是唐詩,很爵士。
我看著她飄逸的裙擺和簡單的涼鞋,感覺羅亞娜,穿梭在中國的文字和西方的藝術中,風雨兼程。
維也納來的誠曦,是奧地利薩爾斯堡大學中國中心主任,好像從童話里走出來的歐洲公主。在這個東方文化論壇,他(她)們都用中文名。她用中文講介一位公主的故事,講及用生命闡述愛情。然后唱起公主深沉的詠嘆。唱出動人心魄的愛,與這個論壇的基調很合拍。再看此時此地、臺上臺下的中國人外國人,竟是兄弟姐妹般地相像,因為大家的眼神里呈現的都是共生融融的愛。再看林祥雄,在身邊的高大的洋人間,尤其顯得低垂,尤其接近大地,尤其地在用生命扛起這份愛。
北大學生藝術團的雙人二胡,男生一身純白的學生裝,一副小小的黑框鏡,女生的寬大的中袖,都很民國,很穿越。兩根弦,拉破了時空,叫人不知身在何處是洋是中,人類何必各西東?我偶爾聽到身旁有位教授在說,她三十年在國內,三十年在國外。地球越來越小,世界越來越大。以前有句話叫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F在有個夢叫:和而不同。
和而不同是中國文化的大智慧。會上的發言林林總總:語言與文化,文化與當代,交流和互動。多元文明,全人類追求的和平與繁榮。這個論壇上,不少高齡貴賓來自千里萬里之外,一直端坐在會上。這是林祥雄自己都沒想到的。他嘆曰:締造當下世界的和諧是我們每個人的主題,是每個人有義務去做的事情。
似見孔子遠遠地走來,子曰:君子和而不同。
于是誠曦從維也納走來,唱起愛的故事。于是羅亞娜從斯洛文尼亞走來,唱起夜來風雨爵士聲。還有很多很多于是,還有更多更多于是于是。
林祥雄有一次寫到費孝通先生之“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行文至此,混沌中,精神恍惚中,似乎聽到了一首美好的天籟之音:人類和諧狂想曲!
今天真好,
天上掉下一個餡兒餅,
只好笑納
六月八日上午,就是我開頭講到的二十一世紀東方文化論壇的最后一個半天。沒有中間出來喘氣的,除了學術就是學術的。然而有大智慧者必不失幽默。頒發北京大學東方學學術研究貢獻獎,一位八十八歲的教授領獎后講他在季羨林先生帶領下,從事東方學研究六十五年。今天覺得好像天上掉下一個餡兒餅,只好笑納。他說:我們只是在證明,太陽是從東方升起的。我年紀大,怕癡呆,所以要常背詩歌。今天背一句:“夕陽無限好”,下一句,他笑:忘掉了。
臺下大笑。下一句“只是近黃昏”,是耳熟能詳盡人皆知的,他這個“忘掉”自然是搞笑。當然,為什么要近黃昏呢?他年方八八怎么就是近黃昏呢?今天的“餡兒餅”獲得者,都是原東方學離退休的研究人員,獲獎的六部著作是: 《中國印度尼西亞文化交流》、《印地語漢語大辭典》、《緬甸語與漢藏語系比較研究》等。主持人介紹六位獲獎人幾乎都超過八十歲。于是全場鼓掌,誠祝夕陽無限好,干嗎近黃昏。還有兩位獲“北京大學東方學學科建設貢獻獎”。
獲獎者們講到陳寶琛一九二一年作的聯:“文明新舊能相益,心理東西本自同!(心理,即:心與理),講到錢鐘書先生的“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未裂”。
薪火相傳,美美與共。我看到了文化的傳承,和傳承的儀式,是的,儀式。
林祥雄對季羨林先生的文化理想和所開創的東方學,早有欽敬之情,二○一四年四月九日,在北大簽署了《關于設立北京大學中華學創新發展基金的協議》,也是他的“創新基金”資助的。這次和北京大學東方學研究院主辦東方文化論壇,又倡議設這兩個獎。等等。于他這是當然的承擔,是當仁不讓,是以仁為任。于旁人看來,是拳拳赤子心,浩浩中華魂。
林祥雄感佩于學者們在典藏里追索過去乃至未來的精神,他說:我的定位是倡議者,發起者。我只是以一種藝術家的心態,一個知識分子的良知。我明白我懂什么,不懂什么。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當然,《論語》最后這個“知”,是作明智講。
他說不斷有事情考驗他的能力。他每天都要吸收(注意,這是出于一位七十歲的藝術家之口),自然牛不起來。我不清楚他厚厚的文集得有多少文字,我只覺得他的文字常常如成排的驚嘆號,或者如成排的海浪,拍打而來,洶涌而來。如果我不知道作者是誰,準以為這是一位熱血青年。因為關注很多,所以他的世界很大。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上過幾次長城,因為,每來中國,倘有空,就上長城。與天地對話,聽往圣立言。北宋的張載給東方的知識分子下了一個苦差使:“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林祥雄說,這是我們東方知識分子的命運以及生命價值的體現 。他站在黃河壺口瀑布前,瀑布奔騰而下仰天長嘯。他知道自己不過是那咆哮的黃河飛濺出來的一個水滴。
但,這是一滴黃河水。
長長的飄拂的馬鬃,下面是朵朵祥云,
又似陣陣海浪,有一份英雄,有一種悲壯
他承載重而步履輕,舉重若輕。眼鏡框大而圓,那深邃的眼睛便透著萌萌噠。夾克穿他身上,就覺得這夾克很藝術,就禁不住地看這夾克為什么就與眾不同,為什么就藝術?領口掛一墨鏡,時尚而不羈。精神和身體的內在力量,像二十歲的人,不不,像幾千歲,用幾千歲的中國文化的蘊積釀造而成。那不,他正對一位教授抱拳道:拜謝!拜謝!
我一見之下,就莫名地有一種感動,有一種一無所知非寫不可的沖動;蛟S,不知不覺打動我的,是中國文化的內力。林祥雄,中國是他的母親國,南洋是他的成長地,歐洲是他的求學府,于是成就了他這個品種。他超越東方和西方,說不上地有一種海外的氣質,又根本上地、毫無辦法地、無論如何地、扎心扎肺地揣著一個中國的情結。心憂天下,情系中華。
又想起六月在北大開會的會議室里,有赤鬃的馬頭雕塑,不是昂首長嘶,而是默默地低垂著,憋著一股勁兒,為了一個目標。長長的飄拂的馬鬃,下面是朵朵祥云,又似陣陣海浪,有一份英雄,有一種悲壯。
我看到了一個叫林祥雄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