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山河故人》：走出去的掙扎和回不去的困惑

　　客觀地說，《山河故人》并沒有太多新奇驚艷的電影表述，其最核心的表達仍可看作是面對逝去的青春歲月和回不去的故鄉時的一種糾結無助的悵惘，而 這一頗堪玩味的痛點卻被如今的電影市場包裝成為成熟的商業類型，比如《致青春》《港囧》和《夏洛特煩惱》。商業電影里傳遞出來的緬懷情緒到達率很高，簡單 直接，更易喚起共鳴。而賈樟柯之所以仍然就這一主題反復吟唱，一方面是經年累月的新認識積累需要釋放，另一方面也可看作是固執的山西人的情感堅守和他對于 膚淺的商業表達的一種略帶鄙夷的挑戰。

　　從敘事上講，《山河故人》像是一個發完火重新坐下來穩穩當當地講故事的人。舞蹈演員濤兒、礦工梁子和煤老板晉生是三個兒時好友，作為生長在汾陽 的小鎮青年，他們的命運被相互勾連著扔進時代里重新鍛造，最終卻走向互無交集的終點。一直以來，賈樟柯仿佛對中國經濟發展帶來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劇烈 變化持有相當程度的敵視態度，而中國社會卻對撲面而來的新事物迫不及待地擺出一個擁抱姿勢，導演對這樣突兀的觀念轉變表現出一種強烈的不解與不滿。與油嘴 滑舌的晉生相比，梁子顯然更為質樸善良，他表達愛情時的羞怯就像他送給濤兒的紅發卡那樣簡單廉價卻情意深長。晉生由于手握金元，采取的求愛方式要直接得 多，買汽車、送光盤，這樣的秀肌肉行為無疑會將對手梁子擊打得一敗涂地，而這樣的故事發生在新世紀到來前的1999年是順理成章又無可奈何的。但是，對晉 生們態度的轉變是賈樟柯在《山河故人》里呈現出來的一個明顯的變化。導演并未將前面說到的不滿外化為對晉生這一角色的符號化、妖魔化上，相反當我們看到晉 生發現濤兒和梁子舉止親密醋意大發的橋段時，反而覺得他挺可愛。

　　從《小武》《站臺》到《世界》和《三峽好人》，賈樟柯始終將焦點對準了關于“走出去”的掙扎：前一階段是“走之前”的情感掙扎，后一階段則是更 為復雜的“走之后”的觀念碰撞。在這一系列連貫的情感描繪里，賈樟柯的鏡頭持續關注的是被動承受這種掙扎的人群，以及在他們眼中新世界的光怪陸離和舊世界 的吉光片羽。從某種程度上，很難說他們走出來了，比如《世界》里的趙小桃和成太生，他們提及的世界不過是個微縮景觀，不過是他們內心營造的另一處逼仄的空 間�！渡胶庸嗜恕返谝欢温渲蟹磸统霈F的黃河奔涌和孤獨的煙花即是這一意象的延續。三個好友在黃河邊各懷心事、望江興嘆，不自覺地站成三個點，彼此獨立，保 持距離。這樣的畫面是充滿了詩意的，是賈樟柯最擅長的意境描述。這個過程里，他不可避免地結合了自己的經歷，因而其闡述是兼具批判性的，甚至略帶傷感和絕 望的。

　　然而，此時的賈樟柯祭出了第二個變化。如果按照以往的思路，梁子該是敘述的重心，他離開汾陽以后的故事該是展開的對象。而這一次導演忽然把鏡頭 移開，對準了濤兒和晉生們。這些新時代的弄潮兒，他們也有青蔥歲月，也有資格緬懷過往，那么他們走出來以后又發生了什么？如果說梁子們的“走出去”注定失 敗，那么他們的“走出去”是否成功了呢？

　　從汾陽小鎮到澳洲海邊，這一次賈樟柯的鏡頭里終于出現了豪宅、高樓等現代元素，而這些差不多曾經是他刻意回避的。晉生離開小鎮汾陽，來到上海， 搞風投坐游艇。濤兒雖然離了婚，卻也在家鄉做起了加油站老板。經過時間的滌洗，他們已經把梁子遠遠拋在身后，但與此同時，在他們身上卻也生發了另一層情緒 困擾——“回不去”。有些遺憾的是，在探索新的敘事出發點時，影片稍顯急躁。用父親的死亡隱喻往日時光逝去或舊時代的終結在以往的電影語言里屢見不鮮，此 時濤兒的極度悲傷也由于缺乏情感鋪墊不免有些生硬。在表達“回不去”這一觀點時導演選用了語言的障礙作為載體，到樂的上海話與母親濤兒的山西方言格格不 入。來到澳洲的到樂索性只說英文，與父親晉生更是雞同鴨講。雖然在與中文老師的情感互動中部分打開自我，卻又在回鄉探望母親時臨陣退縮。至此，導演終于完 成了關于“回不去”的一系列論證，然而這樣的表達由于急躁而流于生硬和直白，失去了賈樟柯以往擅長營造的讓角色自由生長帶來的如潺潺流水一般的流暢認知以 及這一處理為觀眾營造出的思考空間。

　　區別于商業電影里刻意求同的懷舊，賈樟柯的懷舊里夾帶了太多的私貨，他總是企圖用一種涵蓋更多內容的哲學思考沖淡單向度的集體抒情。然而，在觀 點尚未立穩時，急于拋出一種較為沉重卻并不成熟的關于社會形態的思考，讓影片顯得說教意味十足，觀眾自然也就很難真正融入導演企圖經營的思辨環境中。在劇 情推進的過程中，時常會看到一些與主線貌似不相干卻前后互文的段落。比如濤兒見到播撒農藥的飛機失控墜地，十幾年后一對母子在同一地點燒紙，這樣的藝術化 表達其實指向并不明確，卻分散了敘事的重心，結果沒能起到任何作用，充其量可以看作是一個不甚有趣的彩蛋。

　　盡管從整體上看，《山河故人》的呈現并不完美，甚至有些為了深刻而深刻的做作，但是我們仍然可以看到賈樟柯關于人生命題的思考軌跡。電影是時代 的記錄者，只要還有人愿意秉筆直書，仍然是這個時代的幸運。該片將展望定格在不遠不近的2025年，很難說這是預言還是求索，不管怎樣，作為觀眾，能夠參 與分享導演對于電影的真誠還是值得慶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