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草嬰先生是在1982年春天。
那時,第二次全國俄羅斯文學研討會在蘇州飯店召開,我第一次參加這樣高規格的研討會,心情既興奮,又充滿期待。主持者在定調報告中特地強調,這次會議是討論文學的學術會議,不談政治,向會議提交的論文也一律不得公開發表。會議氣氛變得緊張起來。
小組討論中,我第一次見到草嬰先生。他中等身材,皮膚白皙,戴一副茶色眼鏡,目光中透出平和、自信和堅毅,衣著打扮既得體又隨意,有典型的上海文人派頭。草嬰先生發言中先介紹了自己走上文學翻譯道路的過程,以及遇到的坎坷和磨難。談到自己在“文革”中的遭難,他沒有激動和悲憤,也不見哀怨和牢騷,語氣相當平靜。我想,只有超脫了個人的恩怨,站在歷史高度,才能認清那場運動的本質,也才會有這樣淡定的哲人態度。
沒有想到,草嬰先生在接下來談到研究蘇聯文學離不開認識蘇聯的現實生活,也就不能不涉及蘇聯的現實政治。在當時的氣氛下,草嬰先生敢于公開發表自己的見解,亮明與眾不同的觀點,這需要何等的勇氣和大無畏精神。在我的印象中,他只是一位杰出的翻譯家,我佩服先生高超的譯筆,學習他的翻譯方法和技巧。他的發言一下子改變了我的看法:先生不僅是一位翻譯家,也是一位關心政治、獨立思考、敢于表達自己意見的思想者。
與先生接觸多了,得知先生出生在醫學世家,在家庭的影響下,從小就關心國家命運和民眾的疾苦。他以超常的毅力自學俄文,將翻譯介紹俄羅斯文學作為終身事業,克服常人意想不到的困難,窮畢生精力,譯出托爾斯泰的所有小說和肖洛霍夫的主要代表作,皇皇十五卷,成為中國譯壇乃至世界譯壇的一大奇跡,贏得了廣大讀者的喜愛和尊敬。
一旦認定了人生目標,先生就把全部精力和時間投入進去,堅持不懈。先生有嚴格的作息時間表,即使在愛女病危和去世的那些日子里,他強忍悲痛,依然堅持譯著。這需要何等的毅力和堅強的神經。他說:“失去女兒是很大的損失,假如我因為悲痛而停止工作,又是一種損失,是雙倍的損失。因此,我不能停下手中的筆!边@番話讓人看到他對文學翻譯事業的忠誠、執著和奉獻精神,也給了我鞭策,讓我不敢懈怠。
文學翻譯工作者面臨的首要問題就是譯什么。草嬰先生之所以對列夫·托爾斯泰情有獨鐘,是因為“列夫·托爾斯泰一生就體現了人道主義精神,他的作品用感人至深的藝術手法培養人們的博愛精神,反對形形色色的邪惡勢力和思想”。而肖洛霍夫繼承了托爾斯泰的傳統,“用高超的藝術手法,揭示人性的堅強和美麗,宣揚人道主義精神”。先生從事翻譯的惟一目的就是為讀者提供健康的精神食糧,提升人們的思想、道德和精神境界,鑄就民族的崇高魂魄。
除了譯什么,還有就是怎樣譯。先生閱歷豐富,知識廣博,學養深厚,對他來說,翻譯似乎應該是一件駕輕就熟、得心應手的事。其實不然。他對譯事向來一絲不茍,在翻譯之前,總要對原文反復讀上十來遍,甚至更多,還要深入了解有關的背景材料,盡量吃透原作的精神和風格,待到這一切了然于胸才動筆。譯出初稿后,他還要逐字逐句地對照原文修改,以免出現遺漏和錯譯;下一步就是脫離原文,專注于中文表達的規范、通順和傳神;最后還要請人朗讀,遇到拗口之處,再加工修改,直到滿意。經過這一道道“工序”的反復錘煉,先生的譯文就精彩耐讀,經得起推敲。正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在原作者和讀者之間架起了一座堅實、平坦、容易通行的橋梁”。記得有一次我曾請教過先生,為什么將肖洛霍夫的名篇СУДЬБА ЧЕЛОВЕКА譯成《一個人的遭遇》,因為有人認為此處的人應該理解為人類,是泛指,應改譯成“人的命運”。先生解釋說,“‘命運’可好可壞,而‘遭遇’兩字,在我們寧波人的理解中總與不幸相連(其實何止是寧波人),比如祥林嫂的遭遇!蔽艺J為,譯為“一個人的遭遇”符合原著精神,也符合中文表達習慣。
對先生的譯作,許多學者和作家都給予很高評價。學者夏仲翼就有這樣的論述:
從他的翻譯可以看出譯者對作品的深入理解。我一直記得一個小例子,肖洛霍夫有一個短篇НАУКА НЕНАВИСТИ,以前有過多種譯本,或叫《憎恨的科學》,或譯《仇恨的科學》,這在漢語上的確很費解,因為中國沒有這樣的表達方式。在詞典上, НАУКА始終是個名詞,因此只能是‘XX的科學’,‘所有格’的結構,似乎無法可想。但草嬰作了一個很出色的轉換,譯作《學會仇恨》,這在漢語上通順了,意義也貼切之極。因為草嬰把這個短篇的文旨發掘出來了。它的意思很清楚:一個被侵略國家的人民,為什么對敵人有如此之仇恨?這是敵人的殘暴激發起來的強烈反抗。仇恨不是生來就有的,是在反抗侵略的殘暴的過程中‘學會的’。НАУКА在語法上終究也沒有作為動名詞的用法,但這里的轉換卻成了神來之筆。
……
翻譯最要緊的是把原作的精神傳達給讀者,要讓讀者在形式和內容上都能充分接受。草嬰譯肖洛霍夫,就十分注意作者文字的口語化和抒情性。我們只消讀小說《一個人的遭遇》的開頭……這段文字的平易清新,就像開始解凍的大地和河面,活力涌動,生氣勃勃。流暢的口語化句式,朗讀時只消簡明的揚抑和緩急,就給人一幅春天來臨的畫面。
對于譯界晚輩,先生非常關心和愛護。認識先生后,我很想去向先生登門求教,但我生性拘謹,更怕占用先生寶貴的時間。先生得知我的顧慮,親切地說,歡迎我去他家聊聊,只要事先打個電話,約好時間就行。每次見到先生,他總要問問我工作和生活的情況,或主動打電話告訴我哪篇文章值得一讀,甚至把好文章復印后寄給我。有一年我患腦梗突然暈倒,先生聽說后要我注意勞逸結合,他反復強調:“要賣力,不要賣命!倍潭唐邆字,情深意長,令我一輩子無法忘懷。
草嬰先生曾不止一次說到知識分子的良知:“良知是心,是腦,是眼,是脊梁骨,是膽!摹橇夹,做人做事都要憑良心,要是沒有良心,什么卑鄙無恥的事都可以做!X’是頭腦,不論什么事、什么問題,都要用自己的頭腦思考、分析、判斷,也就是遇事都要獨立思考,不能人云亦云!邸墙洺R米约旱难劬θビ^察社會,觀察人民的生活,要隨時分清是非,尤其是大是大非!沽汗恰侨嘶钤谑郎峡傄χ奔沽,不能見到權貴,受到壓迫,就彎腰曲背,遇到大風就隨風搖擺!憽怯職,人如果沒有膽量,往往什么話也不敢說,什么事也不敢做!
先生不僅這么說,也是這么做的?谷諔馉帟r,他投身反侵略斗爭;在國民黨白色恐怖下,他加入時代出版社傳播光明。無論外部環境怎樣險惡,他始終挺直腰桿,堂堂正正做人,展現了一位正直的知識分子的硬骨頭精神。
關于知識分子“良知”的論述,其實是先生為人處世的基本原則,是他數十年來做人做事的寫照,也是他總結的人生經驗。先生以身示范,皇皇巨譯成為他表明心志、寄托理想的豐碑,昭示后來者奮勇向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