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新路：空白一片

　　好幾天琢磨起了“空白一片”的事來，是因為走上主席臺，本來想好說什么，結果腦子一時一片空白，不知說什么好。當時和后來，感到這樣的空白，是很可怕的事情，甚至是讓自己感到非常羞愧的事情。我在反復琢磨，是什么讓我腦子一時一片空白，是主席臺鮮艷的臺面耀眼的緣故，是主持小姐嬌美動人而活潑逗人的酒窩和笑靨，還是蜂擁而至的記者們的照相機和攝像機的照射，還是數百人眼睛投來的目光？很難說清楚，是哪種因素使我腦子一時一片空白。也許這其中的任何一種原因，都會使我腦子一時一片空白的。

　　我說腦子一時空白是讓人可怕的事情，是因為這樣的空白，讓我們非常難堪。而這樣難堪的空白，幾乎充斥在我們生命的每時每刻之中了�？瞻资�，無數的沒有加上沒有，等于無。

　　即使是沒有置于大庭廣眾之下，即使沒有什么外來干涉，即使獨處在清靜的空間里，也會有思維空白的出現。那種狀況是，思一個問題，想著一個故事，構想一段情節，敘述著某事端倪，回顧往昔歲月，甚至回憶一段歷程、一個人、一件當時在別人看來了不起的事情，腦子忽然空白，空白得找不到一點兒痕跡。即使絞盡腦汁找到了一點兒痕跡，那仍然是留有痕跡的空白。

　　你會偶爾碰到有陌生人問你，“我們二十年前見過，你給我辦過一件事”，我說想不起來了�！澳吧�人”又描述一番，腦子里卻只有痕跡，這個“陌生人”和給他辦的那件事，在腦子里一片空白。

　　你會回想在一個樓里消耗了你十年時間的有些人和事，你腦子里仍一片空白。當時是那么的在意那個人那件事，現在怎么想也想不起來彼此說了些什么，最后的結果是什么，甚至還在場的有些人都不記得了，再想，腦子仍是一片空白。為什么會使記憶一時空白，是那些年的時光或那些人和事，是華而不實構成的生活和記憶嗎？好像是。那段生活，那段生活里的一些人，是那樣的無聊和乏味，而自己又是那么的浮躁和虛無，浮躁和虛無加上無聊和乏味，生活的時光里會留下多少不可忘卻東西呢。你第一次跟女朋友長吻，因為是第一次，所以你很激動，激動得你大腦一時一片空白。女朋友反復問你，“什么感覺？”說實在的，你在長吻時血液涌頂腦子一片空白，只有肉體的快感，大腦空白一片。過后，你奇怪，為什么在極度興奮的時候，腦子竟然一片空白，思維和記憶究竟到哪里去了？

　　夜晚入眠，是生活的繼續，還是生活的空白？如果說是繼續，那么清醒時生活的一切都停止了。那么如果說不是生活，那么夢是什么，留在腦海里的夢，又充填了睡眠后的大腦？入眠，無論夢多么精彩，那應當是人在一天中生活的空白。人的一生，要入眠三分之一的時間，要把它視為生命和生活的空白的話，這個空白長得簡直讓人無法接受。而這個長長的空白，日復一日地隨著我們的生命輪回，讓我們日日常新，不得不接受。

　　白紙是空白的。尋常情況下，看到一張白紙，是什么也沒有的感覺。而在考場上面對白紙，即使對考題毫無疑問，這種空白卻讓人緊張。于是就有了“白卷先生”張鐵生的出現。張先生在面對白紙時腦子一片空白，連一道題也寫不到白紙上，他交了白卷。這“空白”的卷子，讓他成了造反英雄，結果引發了一代人以白卷為自豪的追尋。答卷的空白，讓一個民族在一個時期，把空白當成了進步�？瞻淄�往會成為愚蠢的政治和卑鄙的陰謀的工具。

　　空白，會讓人的思維變得貧乏。當我行走在北方茫茫戈壁的鹽堿灘上時，沒了土地的顏色，沒了綠色，大地一片空白，空白得讓人心慌，甚至連喘氣都有些困難。這一片連一片的空白，連我的想象也不斷出現空白地帶。那一次長達數小時的穿越戈壁，使我對這種空白，產生了恐懼，非常害怕見到這樣一時望不到邊的空白。

　　還會列舉很多讓人刻骨銘心的“空白”�？瞻�，跟我們形影相吊。討厭空白嗎，有點兒討厭，非常討厭，但空白構成了我們生命長河的色彩。人的一生和一幅圖畫一樣，沒有空白的藝術，是不存在的；沒有空白的時光和生活，也是不存在的。

　　得與空白妥協，也得學會欣賞空白。而問題是，“空白”究竟是怎么誕生和存在的呢？在厭惡空白中，我理解了一位哲人的話，他說：“空白的超級沒有，并不是沒有，也不是缺失，而是更多，而是無限的超多�！疅o’表面為超級沒有，實為無窮盡的‘超有’�！彼�還說，空白不是指事物現象存在的缺失，也不是萬事萬物現象運動存在的真空，而是對事物存在的不斷盲構或無限的空殖；空白在一切的存在和發生之外和之上，在事與物之外和之上，在萬有之外和之上，在時間之外和之上�！盁o”在所有“有”的之外和之上。

　　這道理雖有點兒學術的味道，但不能理解�？瞻纂m然什么都超沒有，但它并不是空的，它的超沒有可以變成什么都超有�？瞻撞皇强盏�，也不是實的，而是超空超白超真超實。

　　某些空白，也是種美嗎，譬如圖畫的空白、書頁里的空白、文字間的空白、記憶的空白，等等，沒有這些空白，就會失去美感。這是色彩和內容里的空白，這樣的空白，是種美。

　　但我還是很難接受想象的空白、感知的空白、生活的空白、生命的空白、離別的空白，這些諸如此類的空白，讓我們的生活和生命，變得乏味、無聊、單調和沒有了色彩。生活和生命中，少些這樣的空白，該有多好。

　　(寧新路，散文家。財政部《財政文學》主編，中國散文學會副秘書長。)